第10章 第四叶(四)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甫一进去,扑面而来的脂粉香气和乐舞调笑就让鬼切知道,这可不是个普通喝茶的地方。他幻化的姿态恰恰和在贵人身侧服侍,名为小姓的下仆一样,茶屋的侍者热情地迎了他进去。

安土城宵禁,茶屋里却几乎座无虚席,里面都是些壮年男子,衣着华丽,有武士也有富裕的町人,看样子这些人大抵是打算在这里找一夜的乐子了。

他寻到赖光的时候,他正在一间半掩的格子间里弹着琵琶,头上带着个小巧的斗笠,上面缀着灰色的土布,挡住面孔,一身琵琶法师的朴素装束,弹的是《鸟边山》,搁在架上的油灯照亮方圆尺域,映着两三个梳着唐轮髻,穿着小袖,手持纸扇的游女轻歌曼舞,舞着舞着,边娇笑偎入面前恩客的怀里,调笑稠稠,又慢慢弱下去,细弱的喘息一点点蔓延,而琵琶的声音也从弱终至于无,赖光悄然无声地从格屋里退了出来,摸索着无声拉上了格栅门。

鬼切对侍人道,我要这个琵琶法师。

侍人会意,将鬼切引入了一间僻静的小格间,鬼切随手甩了枚从天守阁小妖那里弄来的甲州金给侍人,侍人立刻眉开眼笑地为他奉上了几碟精致的点心。

天目釉的濑户烧碟子里放着豆包、糖炒甘栗和用山椒嫩芽、豆腐、山芋做的田乐小吃,搭配加了白砂糖的味增蘸料。

鬼切拈了颗栗子。在他还是付丧神的时候,甘栗可是稀罕物,他也只吃过一次,是某次源赖光入宫的时候,关白道长所赐下的,赖光特意袖出来,分给源氏那群绕着他转的子侄,他当时跪坐在御帘内,看着赖光掀帘而入,走到他跟前,他刚要向赖光行礼,就被男人托着下颌,塞了一颗甘栗到嘴里。

那是他吃过,最甜的东西。

他把拈着的那颗甘栗扔进嘴里,只觉得一股寡淡的甜味。

不好吃。

鬼切嫌弃地皱眉,而就在此时,格栅被拉开,被他指名的琵琶法师膝行而入,双手伏在地上向他行礼后坐直身体,将琵琶横在膝盖上,道:“三代赖光,不知大人想听什么。”

这是赖光第一次向他低头。

鬼切胸中涌起一股极其微妙的复杂情感,过了一会儿才道:“……捡你擅长的唱吧。”

听到他开口的瞬间,赖光顿了顿,显是听出了他的声音,但他不为所动,只恭敬地答了声是,试了一下弦。

拨子划过琴弦的声音异常清越,铮的一声,鬼切恍惚想起,他们源家的人,似乎都在舞乐方面天赋奇高。

源博雅擅长雅乐,源赖光虽然也通乐理,最精擅的却是舞蹈。

鬼切看过他的舞蹈。

下袭描绘海波冉冉,身上萌黄色的小忌衣上浮织着色泽艳丽的千鸟纹路,腰间是螺钿太刀,源赖光于宫院之中和源博雅在春樱之下起舞,月光如水,风无声而至,翩落的樱花仿佛是被吹皱的月色漾出的涟漪。

一曲舞罢,鸦雀无声,能听到的,只有樱瓣落地的声音,过了片刻,潮水一般的赞美轰然而至,从天皇到大臣们,纷纷赏赐,于是鬼切就看到他的主人披着满肩五光十色华丽缤纷的女衣从殿前退下,越过春樱无限、越过那些意欲攀谈的权贵、越过那些宫中命妇们为了吸引他的注意,特意自御帘下迤逦而出的华丽衣袖、越过那一切,向他而来。

他踏花而至,一身华美的小忌衣,肩上苏芳色、柳色、樱色的女衣流光溢彩,像是这世界上所有的花,都在赖光的肩上倏忽盛开。

然而那些花中最为凛然,雪白的那朵龙胆,被他亲手斩断了。

“……”那些久远的过去慢慢褪去,鬼切睁开眼,正听到琵琶法师清润嗓音唱到最后一段。

“……数罢六响剩一响,听罢第六响,今生便埋葬。寂灭为乐,钟声飘扬……”

那是极为凄苦的曲子,哀婉顽艳。

他唱完,膝盖横在腿上,双手拢着,那副异常恭敬的样子让鬼切心头那股怪异的感觉又重了几分,他定定看着赖光,过了一会儿才道,“……怎么不唱大江山?”

“……小人惶恐,谨遵大人钧旨。”

赖光恭敬地向他低头,拨子一划,刚要开口,他那副柔顺样子终于把鬼切心头那股怪异感受拱成了火,鬼切飞快倾身,攥住他手腕,低喝一声够了!

他这一声中情绪波动,妖力瞬间溢出,狭小室内平地卷起一股风,赖光头上的斗笠落在地上,油灯扑的一声熄灭,屋内一片漆黑,但大妖清楚地看到,被他抓住的青年毫无波动——他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乱。

琵琶法师被拉跌在他怀里,依旧恭敬垂头,从鬼切的角度看去,他面上的伤痕越发可怖。

但是他依然是恭敬的,又恭顺,又冷漠。

赖光在面对一个陌生人。

就如同前世,踽踽行于雪线的少年看他一般。

心火陡然烧成戾气,一股妖气飞速凝结,鬼切一爪而下!

宏大妖力瞬间扯开空气,人类被这股力量压伏于地,而他却在堪堪一爪洞穿赖光心脏的时候停止——

源赖光凭什么。

封印他的人是赖光、骗他的人是赖光、背叛他的人是赖光,最后在他身体里下咒,要永远操纵他的还是赖光——凭什么他就可以把所有的这些都忘记了、都抛弃了的去转世,让他一个人记着?

生和死,日和夜,他牢记一切痛苦,同族和昔日君主被他所流的血,像燃烧的铁一样,奔涌在他的灵魂中。

他业火灼身,而源赖光就可以遗忘一切?他清清白白去转世,只需死前一刀,就偿还一切?

那些被自己所杀的族人算什么?那些欺骗和背叛算什么?

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堕落到血河之底而源赖光独善其身?

源赖光凭什么?

鬼切慢慢松开攥着琵琶法师的手。

他该怎么死?看着自己手指上因为妖力激荡而生出的锋利指爪,鬼切冷静地想。

他强行压□□内澎湃的妖力,一点一点收回尖锐指爪。

源赖光该怎么死?就这么撕碎他?活生生扯出内脏?或者就这样慢慢把皮剥下来?看他在自己的血泊和脏器里挣扎嗥叫?

不、不够,他该死得更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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