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三叶(中)

大抵是出于某种微妙而充满恶意的好奇,鬼切没有如同前两次一般,在找到源赖光之后立刻杀了他。

大妖无声地在寺庙里潜伏下来,或近或远,不为人知地凝视着幼小的光。

鬼切想知道,在他的记忆中高洁如鹤,从不向任何屈服的源赖光,在这一次转世,以如此弱小无助的姿态,会不会被人类漆黑的**拖入堕落。

多有趣的事。

大妖几乎等得迫不及待——妖怪就是这样,执着、好奇、不在乎生死、只为自己的**而行动,如果鬼切是个人类,他大概会立刻杀掉光,以免夜长梦多。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妖,为了那点好奇,他宁愿冒着赖光有可能觉醒的危险,也要多看一会儿热闹。

如果是为了看他旧主堕落的姿态,那么怎样的等待都是值得。

鬼切并没有等太久.

他找到光之后的第四天,主持迫不及待地在观音像前主持了光的稚子灌顶,好让自己可以尽快享用这个美貌的稚子。

鬼切对人类这种故弄玄虚的仪式毫无兴趣,他隐去身形,悠悠闲闲地逛进了主持的僧房。

为了能随心所欲地享用源氏的稚子,僧房的一角有一个伏笼,伏笼下面的香炉里焚着极其名贵,从唐土舶来的麝香,今晚要用到的崭新衣褥都在伏笼上面细细熏过,香炉里余下的麝香和混合着枕畔打开的一罐丁子油,混合成一种暧昧浑浊,让人胸闷目眩的味道。

他可以确定的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

鬼切饶有兴致地选了屋子里宽敞视野好的地方坐下,忽然想起来自己怀里还有半囊山里精怪酿的酒,可惜酒味太大,一打开就能飘得一屋都是,没法就景小酌一杯,他蔚为遗憾地咋了咋舌,决定做妖怪还是朴实一点好,就这样吧。

入夜时分,灌顶结束,窗外传来了护摩炎的辛辣味道,远处有人声迤逦而来,灯光也随着人声由远及近,从半蔀上方的格子里透过来,在茵褥上投下一道道或浓或浅,水草一般摇曳的阴影。

光走了进来,一身纯白的水干,赤足,他进来铺展好衣褥,寻着了悬盘旁边温着的一壶锡提,他嗅了嗅,取了旁边素烧的土杯挽起袖子斟了满满一杯,就膝行到门口,双手拢在膝上,垂着一张秀美的面孔,安静等待。

他在斟酒的时候,和鬼切擦身而过,堪堪差一点,细白的足趾就掠过鬼切的指尖。

鬼切看着他跪坐在那里,不期然地就想到了过去的自己。

他也是那个样子,垂着满背的头发,安静地守在妻户旁,等待赖光的归来。

只要不在战场上,他就会这么等着赖光,等着他从宫里归来、从某个藤原氏权贵的宴席上归来、某个他的妻子那里归来。

与绝大多数平安京的贵族一样,赖光有数个独自居住的妻子,但是他与每个妻子的姻缘都极浅,基本上生育了孩子之后,就断绝了夫妻的缘分。他也没有按照贵族的习惯,将最重要的那位正妻迎入宅邸,赖光的北对屋从来无人居住,也就没有那位被尊称为北之方的女性存在。

赖光有个叫博雅的族弟,两人同为源氏一族的天才,彼此关系匪浅,有一次,博雅问他,为什么不迎入正妻,鬼切也在,端端正正,心无旁骛地跪坐在赖光身侧。

当时博雅和赖光正在下棋,纤白的指头摩挲着漆黑的棋子,听到弟弟这么问,银发的清和源氏之长清雅面孔上露出了一丝浅笑。

他半真半假地道,博雅你乃克明亲王之子,准确说来是醍醐源氏,我是六孙王的后代,你十七岁第一次叙爵就是从四位下的殿上人,我要到这个年纪,杀伐征讨数次,才能被特许登殿,你的女儿入宫就是女御,我的女儿入宫就只能做一个御前宣旨,即便生育了皇子,也最多做一个典侍,这就是我们的不同。

你看,男人还可以在战场上拼命,女人能怎么办呢?她们只能拼命嫁一个身份高贵的丈夫,生一个好女儿,送入宫,或者嫁给更大的权贵。

这些我都给不了她们,她们要是进入这个宅邸,要么一年一年的看不到丈夫,要么每天看到的都是血淋林的丈夫、血淋林的孩子和血淋林的式神。

说到这里,看到在十七岁前被称为博雅王的青年惭愧地低下头,赖光笑着拿手中的蝙蝠扇拍了拍他的手,道:“……我和那些女子不是战友。这就是我没有迎入北之方的理由。跟她们好不好,或者我好不好都没有关系,而是,我们的目标不一样,既然不一样,就没有办法走下去,那不如早早离缘,岂不更好。”

他说:“夫妻敌体,本就应该是携手奋斗战友的关系。”说到这里,他按着扇子的手拍了拍膝盖,开玩笑似的说,所以啊,我有鬼切就好了。

言犹在耳。

这么说的那个人,背叛他,欺骗他。

鬼切在僧房的暗处笑了出来,他看着光以和自己当年一模一样的姿态迎入了住持。

他膝行奉上了悬盘,亲手将酒盏奉到住持唇边。

光微微仰着脸,一段雪白的颈子没在摇曳的烛火阴影里,宛如鹤颈。

少年眉目若画,他不能说话,只是依偎在主持怀中,用那双仿佛流光的血色眸子楚楚地看着他,一盏一盏,奉上美酒。

住持对他这般乖觉喜上眉梢,一杯一杯灌下肚,屋子里麝香的味道越发浓重,住持伸手去解光的水干,被少年丢过一个眼神,光款款站起,将住持推在茵褥上,褪去了身上的水干。

有意思。鬼切眯起眼睛。

少年手滑,将脱下的水干覆在了住持身上,住持不以为意,摇摇晃晃地将光拉入怀中——

就在这一瞬间,光抓着水干的那只手猛的上扬,一把捂在了住持嘴上,另外一手从怀里曳出一把菲薄精巧的短刀,向住持颈上一抹——

冬季质量粗厚的水干将惨呼压成了一声闷哼,光在鲜血溅出的刹那抽回短刀,毫不迟疑,一刀扎向心口,鲜血从刀口飞快渗出,水干下粗壮的身体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光看都没看住持一眼,他从衣箱里翻出一件厚厚的土灰色袈裟,裹在身上,拉开二重格,跳了出去。

整个过程不过刹那,光没有眨眼,一滴血也没有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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