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后院草木繁盛,夏花开得太久,已有凋颓之势。入秋且远,早绽的桂子暗送芬芳,熏得人忘了时节。
无巧不成书,清晨刚打发去伏渊阁的李慕绪,分别半日就又相遇了,似是冥冥之中自有指引。
五位青葱烂漫的娘子一并行来,打断了院中三人的轻声交谈。王老爷身旁站着两位神仪明秀的仙君,目光分别停留在了不同的娘子身上。
“你们来得正巧,这两位是伏渊阁的仙君,来镇上协助衙门办案,暂且住在府上。”说罢,王老爷引荐着双方彼此认识,各人都怀着别样的心思。
王家大娘早先曾因有要事相商,去伏渊阁寻过父亲。由于难辨方位,在阁中迷了路,偶然碰见了吴卿羽。不过惊鸿一面,却记了良久。
她眉目低垂,敛去诸般情绪,随着其他人同声问好。吴卿羽也记得王家大娘,本想专门与她打声招呼,没想到她却刻意避开视线。
李慕绪则看出了姜落的暗示,佯装初次相见,克制有礼地回应问候。
他事前与吴卿羽商量过,隐去了他衡天宗弟子的身份,仅以道门中人自称。旁人多未问起,默认了他来自于伏渊阁。
来后院前,三娘四娘话密得连缝隙都没有。当真见了两位仙君,又说不出话来了,扭捏地牵着手躲在人后。大娘和姜落都若有所思,唯余二娘左看看右瞧瞧,察觉出了尴尬的氛围。
二娘及时开口化解凝固的气氛:“爹爹,我们姊妹几个还要去陪娘亲说说话,就先不打扰你们谈事了。”
得了王老爷的许可,五位娘子便告辞离去了。衣袂翩飞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吴卿羽和李慕绪同时收回视线,与王老爷继续商议吴家村怪事的调查进展。
王老爷久经官场,深谙人心,谈笑间就看穿了几人的心思。年轻人的事情且交给他们自己去处理,他也不便插手,只莫名说了句:“我家大娘,小字令仪,年少早慧,最是惹人心疼。”
吴卿羽假装听不懂话中的深意,低头轻咳两声,抹去心中波澜。只是惹得李慕绪一惊,差点被茶水呛到,而后默默把话题牵回到了正题上。
入夜后,姜落独自回到客房。连着奔波疲劳了两日,好容易空闲下来,岂知困意恰在此时散了。睡也不是,站也不是,干脆搬了张圆凳坐到直棂窗边。
姜落右手握拳支着脑袋,沐浴着倾泻而下的月辉,想起她因缘际会之下结识王家四位娘子的巧合来。若没有那日的偶遇,她今日又该宿在哪里呢?
大约是在两年前,王家四位娘子的奶奶,也即王家老爷的母亲仙逝了。当时正在朝为官的王老爷,带着妻女回乡守孝,在奚山镇的祖宅里一住就是两年。
王老爷的名讳王世安,取得是济世安邦的含义,寄托着爹娘盼望他出人头地的愿望。寒窗苦读数十年,王老爷倒也不负众望,果真中了进士,年复一年在长安站稳了脚跟。
只是儒家经卷读了不知几何,王世安偏因识了位燃灯祠的天师后,迷上了道法。母亲尚在家中时,他还不敢表露得太明显。等到她病故,王世安当即以“守孝”为由想要辞官归隐。
王世安想他兢兢业业十几年,不曾刻意结交名士贵族,也未卷入过官场纷争,辞官一事大抵是板上钉钉的。
然而变故在于,正是由于他在朝中独善其身,处理政务时不偏不倚,让圣上认可了他的能力与忠心。圣谕传下,准允他守孝三年,孝期一满便得回京赴任。
王世安深感圣上关怀,虽事与愿违,也只能领命谢恩,不敢有丝毫怠慢。与同侪交接好诸般事务后,收拾收拾行装后就启程回奚山镇了。
家中女眷自然不敢稍加妄言,只是都心存着忐忑。尤其是四位娘子,自小在京中生活,贸然回乡怕是会有诸多不适应的地方。
显然,王家四位娘子低估了自己,也猜错了奚山镇。
先前她们以为奚山镇定然荒芜至极,没想到竟是个常年雾气弥漫的热闹小镇。虽然比不得长安的繁华,但好在没了大家闺秀的严苛限制,还多了几分怡然的乐趣。
王老爷的夫人是江南女子,接连生了四个女儿后,沉疴不愈。此番回到奚山镇,不必与其他家的官宦娘子周旋,空气清新、日子安定,总算能好好养病了。
至于王老爷本人,早就打听到了镇守奚山镇的宗门是伏渊阁。一料理好母亲的后事,便寻了个借口上山求道去了。
两年来,他隔三岔五就要去伏渊阁小住上一段时间。与阁中的弟子们称友道兄,好不熟络。
父亲忙着求仙问道,母亲则卧床静养。失了父母管束,王家四位年轻娘子,总算感受到了何谓无拘无束、何谓自由自在。
王家娘子初来乍到,上街闲逛时从各家铺子里听来了许多消息——或是何处的溪水甘甜,或是某家的蔬果新鲜,或是哪家郎君英俊……
仔细捋一捋,大多是些无用的,听得人兴味索然。
唯独奚山上的那座碧霞元君庙,口口相传的都是庙里的泰山娘娘最是灵验,不说有求必应,但应允个七七八八还是有的。听说奚山镇的来历,也与泰山娘娘所点化的一只狐仙有关,因此庙中的香火才如此旺盛。
三娘四娘年纪小、主意多,非嚷嚷着要去求一求、拜一拜,二娘则等着姊姊做决定。父母不在,长姐如母。大娘心思沉,始终管教着三位妹妹,免得她们随意行事惹出麻烦来。
从前在长安,她们也随母亲去道观中拜过九天玄女、后土娘娘和斗姆元君,还未供奉过泰山娘娘。而今初涉奚山镇,是该供些香花蔬果,以求娘娘庇佑。
准备了几日,香、花、灯、水、果,五供一应俱全,王家四位娘子才携着侍女巧玲上山拜谒。
碧霞元君庙位于半山腰,山前山后远望全是青翠树海,引得凉风习习,让人觉得颇为舒快。庙占地不算大,只够入目扫上两眼,转身绕个一圈。在庙旁,另立着小小的一方院落,刚巧主人离家,错了拜访的时机。
暮色向晚,四位娘子在山间漫步,各自想着刚刚在泰山娘娘面前许下的心愿,全然忘了该留意脚下。
四娘性子活泼,上头压着三位姐姐,从来不知道“稳重”二字怎么写。拒了侍女的搀扶,自顾自地在凹凸不平的石阶上轻快蹦跳,一不小心就崴了脚,坐在原地站也站不起来。
事出突然,大娘只好遣巧玲去找个力壮的汉子来,好把四妹妹背回去。
四娘听到要与陌生男子接触,本就哭丧着的脸垮得愈加明显,浅浅的眼眶兜不住眼泪,唰啦啦似珍珠滚串般润湿了侧脸。
二娘和三娘赶忙安慰她,大娘也耐心地哄着她,实则内心并无好办法。就算请了郎中来,敷药后一时半刻也好不了,还不是得让人背下山去。
就算她们姐妹几个左右架住四娘的胳膊,一寸一寸地把她挪下山,只怕是深更半夜都到不了山脚,说不定还会出现更惨的状况。
“几位娘子,黄昏时分还在此处,可是遇到了麻烦?”
大娘左思右想之际,一抹含着柔情蜜意的嗓音从距离她几十步远的下方石阶上传来。四人定睛一看,原是位眼波妩媚却打扮素雅的年轻娘子。
她们碰上的,恰是离家访友数日后回山的姜落。
“十分抱歉挡了娘子上山的去路,”大娘向姜落仔细解释原委,“我们姊妹四个今日来碧霞元君庙供奉泰山娘娘娘,下山时四妹妹不慎扭伤了脚踝走不了路,我已经让侍女下山去寻帮手了。”
听了这话,四娘的委屈憋都憋不住,“哇”的一声就近哭倒在二姐姐的怀中。
姜落走上前来,在四娘身边蹲下。她柔声说:“这位妹妹先别哭了,我略懂些医术,让姐姐帮你看看好吗?”
脱口而出的安慰之词,实则是一句谎言。但姜落活了几百年,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早已是人生必备技能了。
四娘从二娘怀中抬起头,哭得梨花带雨,抽抽噎噎地问她:“姐姐,你能治好吗,我不想被别人背下山。”
姜落继续骗她宽心:“你我虽是初相识,但姐姐绝不会骗你的。”
“嗯,”四娘忍着哭声说,“姐姐你长得好看,我相信你。”
这话一出,另外三位娘子都有些忍俊不禁了。姜落被她的娇憨神态可爱到,对这位小娘子又生出了些许喜爱和怜惜来。
姜落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青瓷瓶,是啸风嘱她带在身上应付意外的。她用指尖沾了膏药,涂抹在四娘脚踝崴伤的红肿处。随着指腹一圈圈按压,姜落悄无声息地将几缕灵力注入其中,伤处肉眼可见地消了肿。
“好了,”姜落边说边用帕子擦去手上残余的药膏,“你试着站起来走走看。山路不好走,下次可要当心些。”
二娘和三娘不放心,借着力气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三娘谨慎地转动着脚腕,疼痛感已如潮水般逝去,她觉得现在的自己似乎比之前还要灵活。
“一点都不疼了,姐姐你真是神医!”四娘瞬间为姜落所折服。
大娘礼数周到地询问:“多谢娘子出手相助,敢问娘子名讳?家住何处?”
姜落嫣然一笑回道:“唤我姜落便好,家住元君庙旁。几位娘子日后上山,如若不嫌弃可来饮杯清茶。”
“姜娘子相邀,他日我必略备薄礼,亲自登门拜谢。我们四姊妹家住奚山镇,家父姓王,按顺序唤我们大娘、二娘、三娘和四娘即可。承蒙娘子关怀,下山时请赏脸来府上小坐片刻。”
大娘说罢,另外三位娘子也点头认可,面上全是诚挚的感激之色。
幸好她们不谙世事,否则早该思量姜落缘何会有这种神药,真是些单纯的娘子。姜落平静地说:“天色不早了,我陪诸位娘子下山吧。”
在浅浅的一弯弦月下,姜落凭窗独坐。思及此处,空荡荡的心怀被流淌的记忆所温暖,笑意顺着唇角漾开。
“咚咚咚。”
响声从屋顶传来,有人叩响了砖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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