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霉宿醉的酒气被她这么一吓,消散了不少,忙屈膝伸手搀扶她进竹舍:“徐娘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如此狼狈?”
徐娘子脚下失了力,全靠着许霉将她挪进屋,在翻开薄被单的床上坐下,身子仍旧打着颤。
见她心神不宁,许霉又去木桌上给她倒了一碗水,轻声道:“冷静一下喝碗水吧,来了我这里,就暂时安全了,别害怕。你坐好,我去洗把脸了来。”
看窗外夜色,现在估计丑时,他白天喝的酒多,正是呼呼大睡的时间,被徐娘子惊醒了,脑子还是晕乎乎的,说话间的口气,都带了浓浓的酒味,可莫把惊吓中的徐娘子再吓到了。
他走到角落水缸处,舀水“扑哧扑哧”的洗脸,像只供水的猫,待精神恢复了七七八八,取帕子净了水,朝床上看去的时候,徐娘子那身棕色的麻衣把她整个人都罩得萎靡不振的。
她脸上的血色浅,两颊麻子和暗黄,眼袋熏黑,唇瓣泛白,是久久不能好眠的样子。
感觉没了水声,徐娘子失魂落魄的眸子抬了抬,恰巧和走来的许霉对上了眼,她心里的委屈劲儿又上来了,翕张的唇叹出一口气,微红的眼角落下一滴泪,“吧嗒”一声,打在了捏碗的虎口上。烫得她心间眉间,具是颤抖。
身旁的床软了一下,是许霉坐了下来,他俩中间,亦可夹下一个人。
因为徐建树的存在,许霉也难以和她坦然相对,不是对不起她,而是这事和她,本就没有干系,牵连不得她,他就只能憋屈自个儿咽。
徐建树的两个姐虽都嫁了人,但论嘴皮子,没谁能嚼得过她俩,他那两个弟,也不是省油的灯,只怕趁着徐建树死了,家里空的田地山林,都叫他们半路打劫了去。
徐娘子日子不好过,这是徐建树死那日,人人都晓得的事:“那两兄弟刁难你,还是那俩姐妹嘴碎你?”
“建树走了,家里田地没人犁,山林没人管,我也一张嘴说不过他们,他们欺负我,我娘家远,也把我当死人不管,现在,就剩了坎下一块白菜地,勉强还能糊口了。”徐娘子说的哽咽,时不时抬手擦着眼泪。
许霉听了,也多了几分怜悯,见她欲言又止,想必刁难不止这些,若非走投无路了,她又何必这么晚来找他?
再看她的脖子,被太阳晒得暗黄的肌肤上,绕了一圈浅浅的紫红色的痕迹,露在袖子外面的手腕,也有轻微的勒伤。
如果没有前面的事情,许霉也许会怀疑,她是被徐建成和徐建韦家的老婆打的,或是其他纠纷误伤的。
可那分明就是人嘴吸出来的,麻绳勒出来的,这独属的力道错不了。
许霉沉默了一下,他看着徐娘子的眼神复杂,这难道就是因果报应?
徐建树到处强|奸人,他死后,老婆就被万人骑。
报应不爽。
可本该嗤笑的许霉,却怎么也嘲讽不起来。
“你要我帮你把田地和山林要回来?”许霉掩了掩冷漠的眸子,心里头计算着,再过几月,到了冬,他的余粮和存钱也就殆尽了。
临别前帮她一个小忙,那点心里仅存的愧疚,也就泯恩仇了。
然而,徐娘子却摇了摇头:“要来又有什么用呢?迟早都要拿回去的,早晚都是他们的,我只是心里堵得慌,我原本不用这么苦的啊。”
徐娘子含着泪珠看向许霉,唇颤抖的不像话:“前天夜里,我梦见建树了,他还是埋怨我,我也埋怨他,他往深山老林里走,不要我,我就拼命的跑,去追他,喊他带我走吧,带我走,人活着还不如下去让他打。”
这寻死觅活的言论,许霉知道,她是被他们折磨疯了。
可他又何尝不是呢?
他一个将死之人,反倒还要来安慰一个在生死间徘徊的人。
“那你就白白让他死了,你不也说了,他是怕大蛇进屋咬到你才死的,他想你活啊,他想你活的好好的。”许霉语重心长道:“你也真甘心就这么死了?”
徐娘子被许霉说的泪意潸涌,轻微的摇了摇头,声音呢喃道:“可我不敢回去了,那里成了禽兽的窝。”
许霉道:“我送你回去,把禽兽赶回山林去,还你的家。”
她说的禽兽,无非就是那俩兄弟,还有徐建树生前结交的朋友。
她一个寡妇,又怎么能是他们的对手呢?
有了许霉的插足,村里多多少少,都是会忌惮的。
“谢谢长岁,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她抬起泪目,恳求道:“我还想改个名。”
许霉看着她,温柔的笑了笑:“好哇,改了名重新过,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想改个什么样的?要我帮你看看?”
徐娘子道:“姓徐。”
许霉还在想淳朴点的名,就被徐娘子的沉默拉回了神:“没了?”
徐娘子摇了摇:“没了。”
好吧,是除了姓之外,叫什么都无所谓的了。
这钟情的样子,上一个,还是他的好友西凉颜。
只是钟情不好啊,这般执着,即便改头换面了,也依旧是心事心中藏,膈应得慌。
许霉给她想了许久,才道了三字:“徐、龄、薇,你就叫徐龄薇,年龄的龄,薇草的薇。怎么样?”
徐娘子没念过书,也体会不了深意,她只一个劲儿的点头,眼角又冒了感动的泪水,哽咽道:“好,我就叫徐龄薇,徐龄薇,好听,长岁取的名字好听。”
许霉轻轻的笑了笑。
又是油纸灯田埂上走,送徐龄薇回了家,从她家鸡笼里揪了一只大公鸡,他把家中带来的铃铛,挂在了大公鸡的脖子上,鹤红的鸡冠摇了摇,这大公鸡胸前的铃铛就猛地响。
他和徐龄薇讲,这铃铛是他开过光,过过香的,挂在大公鸡身上,大公鸡就成了她家户院的守门神,凡有心怀不轨的,都会被它啄的面目全非。
叫她安下心过日子,想识字了,就时不时提点东西去拜访一下云倡,云倡识字多,又是个热心肠的,会教她的。
离开了徐龄薇家的时候,已是寅时了,又是回来的那条路,走到分叉路口的时候,一条小径通往他家,一条幽深的、落满枯叶子的小道,斜斜向一匹山上驶去,上面布满了田地。
许霉站在岔路口凝思了一会儿,脚尖一转,歪歪斜斜的朝山上走去。
山路本来就不好走,何况他脚还跛,油纸灯下的路仍不太明朗,不少藤草和石头绊他,他滑得跌了一跤,骂骂咧咧的起身,拍了拍屁股,提着油纸灯又继续向上走。
走到了山腰,见了一片荒凉的土地,土地自翻新后,就没在动过了,里面还有废弃的苞谷根,布鞋踩在土上面沙沙的响。
风穿过森色的树林,油纸灯晃了晃,许霉身前的土地上,出了一个黑色的坑。
那坑有水缸口那么大,一块石头扔下去,心跳了好几秒,才听到了回声,人掉下去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许霉坐在坑前,把油纸灯放在了右腿旁边,他双手搭在膝盖上,眸子里昏黄的光渐渐淡弱,只映着那坑,再没了其他东西。
夜下更显孤寂,四个月的郁闷,好似聚集在这一刻。
跳吧,死了算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活的像坨屎一样。
若不是十年闭关,一朝修为全无,气急攻心之下,他怎敢和蛮无极撕破脸皮?
明知道大蛇鸠占鹊巢,淫|乱五度,却因为一个毫无凭据的“尘缘”,放它逃之夭夭。
徐建树那杂种,像是发情的狗,不分公母乱上人,死了活该,他却还要顾及自己的、徐龄薇的面子,忍气吞声,帮他做当场。
他的余粮吃了大半,仅靠着许永章的一个心愿,把命吊到了如今。
可他真的开心吗?
他不开心啊。
他的心里难受,难受的想要一跳了之。
眼角隐隐湿润了,许霉吸了一口鼻子,腰背驼了驼,风声一晃,他身后灌丛里,猛地窸窸窣窣的,钻出了一个墨黑色的三角蛇头。
它出了灌丛,却没有靠近许霉,它只是伫立在他身后,静静的守护着他。
天边翻起了白肚,一线橙光炸了出来。许霉动了一下,撑着土地起了身,大蛇被吓了一跳,以为他要轻生,三角蛇头猛地向前倾了一下。
但他却只是捡起油纸灯,在消坑口徘徊了一会儿,便寻着来时的路,回了竹舍。
大蛇被许霉虚晃了一遭,仍心有余悸,它隐匿在森密里的身形,只要稍微注意一点,就能发现,它紧紧跟在许霉身后,盯着那点昏黄,直到许霉进了院子,落了床,悬着的心才落下。
床上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油纸窗上印着一条影子,影子轻轻靠在窗台上,墨绿色的竖瞳里闪了不知所措。
霉,为什么想死……
霉,为什么要去消坑……
柏宄害怕死了,它真怕许霉一个想不开,就跳了下去。
可为什么呢?
这不是它想要的结果。
十二生肖桥上,它从许霉的眼里,看到了对它的动容,那个眼神,没有初见时的视死如归,更多的,是对它的羞耻和躲避。
这是一个很好的变化,它相信再过不久,许霉就会完全接受它是救他的良蛇的事实。
可今日出了变故,是谁给了许霉的想法?
柏宄只觉得牙痒痒,墨绿色的竖瞳里闪过一丝狠厉,便是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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