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急切地希望她能够早一点抱上孙子。
李笑在乡镇邮局还订了诗刊,逢着去宁城拿货,也要带回来一捆一捆的书。这事,挺让母亲担心的,怕他读着读着书,哪一天又疯了,却又不好明说,只自己暗下胆战心惊地独自承受着这一份担忧。
一天李笑店里来了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这孩子神情有些忧郁,一双眼睛像雨天似的雾蒙蒙。李笑知道他,是修理厂唐三的儿子,叫唐城。
唐城最近在宁城文联的一个诗歌刊物上发表过几首诗,在学校引起过一阵不小的轰动。街上街坊邻居们也都知道小镇上又出了一位诗人。
唐城是来李笑的店里买烟的。他立在柜台前,目光逡巡着玻璃柜台内摆放着的烟,没有他爹交代他买的那一种,也就随意指着柜台内的一种问,“这个多少钱?”
李笑说,“十五块。”
唐城说,“我就要这个。”他的目光里透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随意和散漫。李笑给他找钱的时候,他突然又说,“我听说,你以前也写诗,现在还写吗?”
李笑说,“不写了。”
唐城问,“为什么不写了?”
李笑说,“人已经写得太多了。”
唐城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是在思索李笑这句话的意思。
李笑把找零的钱递给唐城,说,“而我,只想写一本唯一的书。”
唐城不无诧异地问,“唯一的书?那你写了多少了?”
李笑似笑非笑地说,“还没开始写。”
唐城更觉得有些荒谬,世间怎有唯一的书呢?但是,唯一的书,这个念头,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唐城转身走时又说,“我叫唐城。”
李笑说,“我知道你。”他面上又若有若无的一抹笑意,如铁树杆上,花瓣一闪。
唐城说,“你知道我?”
李笑点头。
唐城问,“那么,哪一天我可不可以,请你帮我看看我的诗?”
李笑说,“可以。”
唐城回去的路上,心底涌动着几分压抑不住的兴奋,他发现,李笑并不像人们传言中的,是一个怪人。
而是,极有可能是,一个有趣的人。
4
小镇中学校园里有一颗特别高大而且枝繁叶茂的银杏树,就在教学楼后面的空地上,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据说,上世纪,英国传教士到小镇办学时,这棵树,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周末李笑偶尔会到学校里转转,然后在这棵高大的银杏树底下坐一阵,有时候,是为了单独想一些事情,有时候,是一个人坐着喝喝酒,有时候,是为了避开母亲的唠叨。母亲总是催他相亲。他心底很苦恼。
李笑不愿意去相亲,又不好拂了母亲的意,只得应付差事似地去了。目前为止,他已在母亲的安排下,前后相过了三次亲。第一次,是去见一个自深圳打工回来的女孩子。女孩子妆画得粗糙却浓艳。两个人吃一顿饭的时间,没说上几句话。最近一次去相的,是一个小学老师,离异后没多久,带一个三岁的小孩,人长得还年轻,漂亮。李笑来见人家,心底是怀着一份歉意的。他是真的没有想要找对象结婚的打算。
所以,见到面,李笑就不无抱歉地说,“对不起,其实我是替我妈来的。”说的很诚恳。
对方说,“没关系的。咱们可以做朋友嘛。”
李笑叫老板拿过来菜单,看了一下,略为拘谨地说,“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要不,还是你来点?”
对方说,“你点就行。”
又把菜单推回来。李笑只好自己点了。他挑着点了几样价格最贵的菜,老板记下菜名,就转身到厨房忙去了。饭馆里很冷清,除了他们两个人,没有别的人。
每次这样的场合,李笑都不太能够找得到话说。对方倒不拘谨,很从容优雅的,就像是跟朋友在一起,很自然地,随便找得着话说。这一点,李笑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李笑就是跟在对方的话后面,人家说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有时还跟不上,挺尴尬的。不过到底,这顿饭,吃的还不是那么沉闷。她还说,许多年前,也读到过李笑的诗。
李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早就不再写诗了。”
她说,“为什么放弃了?我觉得,你诗写得挺好,你可是咱们这镇子上第一个诗人呢!”
李笑没说自己为什么放弃不写诗了。
分手的时候,她说,“我觉得你人挺好的,希望你早日遇见你的幸福。”
李笑说,“你也是。”
其实李笑也觉得,对方人也挺好的。他一回到家里,母亲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了?”
李笑说,“不合适。”
母亲看样子又想骂他,他接着补充了一句,“是人家觉得不合适。”
母亲低低地“哦”了一声。这样子是堵住了母亲的嘴,但其实是让母亲比知道是他觉得人家不合适还要难过的,难过很多。
李笑回来的这段日子,母亲总是处处小心翼翼的,从不跟他提起以往的事情。而事实上,母亲对他以往的经历,包括上大学到工作,了解的也不多。母亲不是不想知道,只是怕提起来,他痛苦。至于他跟他喜欢过的那个女孩的事情,母亲恐怕多少也是听到过一些的。
母亲不但没有骂他了,反而安慰他,“你也别多想!”
然后提起菜篮子出门去了。她是去买青菜回来卤酸菜。望着母亲蹒跚的背影,李笑心底也是一酸。他似乎从未见过母亲有如此的苍老,和弱不禁风。
母亲在走的,已经是人世的末路了。
没过两天,母亲又跟李笑说,谁个邻居家有一个什么远方亲戚,今年才二十二岁,要李笑过几天亲自去人家家里一趟。实在的,除了依着母亲,李笑没别的法子。他想,去就去吧,去一趟,让母亲死心就是了。
但去的日子,始终没有定下来。
估计是人家姑娘听说李笑是一个疯子以后,不愿意了。这样子,李笑倒也落得清净。可母亲,又得再为他去四处张罗。
等母亲又再一次提起相亲的事的时候,李笑终于忍不住冲她大吼,“妈,你能不能别管这些事了?我想要结婚的人,早已经死啦!”
母亲大概给他歇斯底里的样子吓着了,一时愣住,好一阵,流下了泪水,说,“不管你,我都快死的人了,我不管你,我死了,谁来管你?”
5
今天李笑照例又到校园里转了一圈。周末的校园很安静,因为是深秋,校园里除了一些常青树,许多树叶子已变黄了,落了。老教学楼后面那棵大银杏树底下就落了一地的叶子。
李笑转悠到大树根底下,就坐了下来。天空特别的蓝,风中飘飞的银杏树叶子很好看,有些像翩翩飞舞的蝴蝶。
李笑手里拿着一瓶酒。现在,酒是他唯一的朋友了。虽然喝酒也依然孤独,但喝酒的孤独,同不喝酒的孤独,是不一样的。自打回来以后,李笑也没喝醉过酒。他是喝不醉的,除非是往死里喝,他担心,那样子会吓着年老的母亲。他不想母亲再替他担心了。除了相亲这件事,他事事都依着自己的母亲。
李笑喝着酒,想很多的事情。他没想到唐城这时候会来找他。那天他答应说,帮唐城看看他的诗,但说过也就忘了。唐城却是一直记着。他现在就是抱着一个笔记本来的。
李笑见到他,当然有些意外。
唐城望着李笑那有些意外的表情说,“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答应过我的事?”
李笑说,“见到你,我又想起来了。”
李笑喝了一口酒,又说,“坐。”
唐城没坐,抬眼望着这棵巨大的银杏树,若有所思地问,“你是不是也很喜欢这棵树?”
李笑说,“不是。”
唐城说,“可是,我见你来过这里好几次了。难道,你就是为了来这里喝酒的?”
李笑说,“不是。我来这里,是因为这棵树底下,曾经站过一位姑娘,我来这里,只是为了看看她。”
其实李笑心底想着的,并不是眼前的这棵树,而是,他在宁城上高中时,高中校园里的那一棵,只不过同样是银杏树,而已。
李笑高中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他给她写的第一首情诗,就是在那一棵银杏树底下交给她的。以后他几乎每天都要给她写一首诗,有些也交到了她手里,但更多的,只有火焰知道。
唐城问,“一定是你很喜欢的姑娘吧?她现在怎么样了?”
李笑说,“她已经死了。”
唐城倚着树根坐下了,说,“难怪你看起来那么悲伤。”
李笑把酒递给他,问,“喝不喝?”
唐城接过酒瓶,仔细地望了一眼,说,“喝也喝的,但没喝过白酒。”他仰起脖子,倒进去一口酒,辣得拧紧眉头,整张脸瞬间红了一半。
李笑问,“怎么样?”
唐城说,“难喝死了!”
李笑说,“其实酒是用记忆酿成的,你还喝不出其中的滋味。”
唐城说,“记忆酿的,那得有多苦!”
李笑说,“也不止是苦。”
唐城把酒瓶递还给了李笑。
李笑问,“不喝了?”
唐城说,“再喝,我眼泪都要辣出来了。”他抱紧怀里的笔记本,目光望向了远处的天空。
李笑接着喝了一口,问,“你抱着的那个本子里,就是你写的诗吧?”
唐城说,“是的。”
李笑说,“但你好像并不想让我看到。”
唐城说,“其实我是真的很想让人看到,就在刚才,就在我来之前,我都是想给你看的,我就是为了把这些诗拿给你看才到这里来的。但是现在,又不想让人看到了。”
李笑问,“为什么?”
唐城不答,只问,“你以前写诗,是不是,因为女孩子才写的?是不是写给女孩子的?”
李笑痛苦地皱了一下眉头,说,“不记得了。这么说,你的这些诗,都是为一个女孩子,而写的了?”
唐城黯然点头,说是。
李笑问,“你不想让她知道?”
唐城说,“嗯,我害怕她知道,但其实,也好像不是害怕她知道……”他说得有些吞吐。
李笑说,“你是害怕被拒绝?”
唐城有些沮丧地承认,“也许吧。”
李笑自顾自地接着喝酒,没说话。
唐城默然望着风中飘落的银杏叶子,好一阵了,才又问,“你说,我,是不是应该鼓起勇气,让她知道?”
李笑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就诗来说,无论是你写了让人看到,还是锁在抽屉里,都无所谓。诗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让人拿来攫取人世的浮名。诗的存在,在于救世,只可惜,语言被锁在了巴别塔里。而且,一直以来,诗都在被所谓的诗人所误用!”
这些话,唐城半是明白,半是糊涂。关于巴别塔的寓言,他当然是多少有些了解的。但说诗的存在,在于救世,这个,他不能苟同。对他来说,现在诗和他自己的存在,都是为了他喜欢的女孩子。没有她,他不可能写诗。
唐城问,“你之所以放弃写诗,是不是因为你喜欢的女孩离开人世的缘故?”
李笑说,“我不是放弃写诗,是不能再写了。”
唐城说,“可你,曾经是诗人。”
李笑说,“我也曾经以为自己是诗人。可我不是。”
唐城问,“那要怎样才算得诗人?”
李笑说,“没有诗人,只有假诗之名的人。”
唐城说,“你说的话,有好些我似乎不太懂。”
李笑说,“我自己也不太懂。你读《圣经》吗?”他的问题很是突兀。
唐城说,“读过。但读不下去。”
李笑说,“那才是世间最伟大的诗篇。你应该多读。”说着站起身来,瓶子里的酒,他已经喝完了。
唐城也站起来,说,“我能不能再问你一个问题?”
李笑低头望着脚下的银杏叶子,说,“你说。”
唐城说,“你为什么要烧图书馆?”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对于李笑来说,肯定是一种冒犯,所以目光避开了,没去看李笑。
李笑说,“其实当时,我想要烧死的,是我自己。”
唐城愕然。这是他没想到过的。他知道,这句话后面,一定还有很多未说出来的话。但是李笑不说。他也不问。李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一直不愿意说起的事,现在突然就说出来了。
那天夜里,他确是想要烧死自己的。后来因为烟雾太大,火势逼得太紧,受不了才逃出来的。而在那之前,他其实已经自杀过两次。也就是说,从那个女孩离开他,到结婚嫁人的这一年不到的时间里,他就自杀过三次。
那个女孩子离开了,李笑就觉得生活没法继续。就算活下去,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他的生命,在她离开他的那一刻,已经结束,不可能再有过去,过去是痛苦的回忆,不可能再有未来,未来不可能幸福。他被时间的魔法封锁在了女孩离去的那一刻,无法逃脱。所以他想要结束自己的痛苦,所以他在图书馆放了那一把火。
李笑大学毕业时选择回宁城,其实就是因为那个女孩子的缘故,他不愿意离她太远。回宁城就被分配到图书馆,以他的性格,图书管理员这一职位挺好的,与世无争不说,还可以读自己喜欢的书。坏就坏在那个女孩的父母不喜欢这种荤腥不沾的冷板凳,更不喜欢自己的女儿跟李笑在一起。他们说李笑写诗,是不务正业,是花拳绣腿,靠不住的。最重要的是,李笑跟他们家,门不当,户不对。
而要命的是,其实不止女孩的父母反对,女孩毕业参加工作以后,仿佛,也变了一个人。她自己就曾跟李笑抱怨过,说他写那些东西,能有什么用呢?除了骗骗女孩子,什么用也没有。分手的时候,女孩子就明确地告诉李笑说,“当初选择跟你在一起,就只是想要谈一场恋爱,从没想过要一辈子在一起。现在我不想谈恋爱了,也不再需要诗歌,我要的是生活。”
李笑说,他可以给她生活。但她还是决然地离去了。李笑本来就是为爱情而活的,她是他对这个世界全部的想象和期待,她一走,他的世界就崩塌了。他不知道,自己爱的那个女孩,是从什么时候变了的,又是从什么时候突然消失不见的……他想要把她再找回来,直到她结婚嫁人,他才彻底绝望了……
失去她,对李笑来说,是远远比死,更要可怕的事情。那时候他以为,失去她他不能活,这是一件绝对的事。所以当时他全部的意志和决心,就是要完成这个绝对性。可是终究,终究他活了下来……
女孩对李笑最后的告诫是,不要总觉得世界容不下你。很语重心长的,足见她对他,并不是没有一点情义,还是希望他好。
6
母亲过世以后,李笑卖了小镇上的房子,离开小镇,到宁城开了个桌球俱乐部。之后再没回去过。
母亲是在李笑出狱后的第二年冬天突发脑溢血过世的,走得很突然。安葬母亲之后,李笑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是并不希望母亲活太久的。母亲那样子,多活一天,只是多受一天的苦。他不想看到母亲受罪。而死亡之于苦难深重的人生,却是一种解脱。
母亲是解脱了。
唐城也到宁城上高中了,偶尔也到李笑的桌球俱乐部玩桌球。他也仍然还在写诗,只是,不再谈论诗歌了。有一次结账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问李笑,“你那本唯一的书,写得怎么样了?”
李笑说,“还没写。”
唐城问,“你不打算写了?”
李笑说,“书写的尽头,就是不写。创作世间唯一的书,也是如此。”
唐城想了一下,说,“也是。写的人越多,书就越多。”
他想起了李笑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人已经写得太多了。
然而,就算世间人人都放弃了写作,也决不能产生唯一的书。
唐城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离开桌球俱乐部,走到大街上了。
街上阳光很好。每一张面孔上都有阳光。
唐城心底又冒出了一个想法,“会不会,世间所有的书写,其实最终指向的都是同一件事情呢?”他而且为这一想法,心底涌动着一阵颇难抑制的兴奋。
但是这同一件事情,会是什么呢?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还是为了爱情?或者,仅仅只是书写本身?
李笑的说法是,书写是一种狂妄,是一种拙劣的模仿。
7
唐城又一次失恋时,逃了一整天课,在李笑的桌球俱乐部跟人家赌球,赌了一整天。他那样一副拼了命在赌的颓废狠劲,活像是嗜赌成性的赌鬼。李笑心底也颇感讶异,一年多不见,唐城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唐城要走的时候,走过来跟李笑闲聊了几句。
李笑问他,“什么时候迷上这个的?”
唐城说,“什么?”
李笑说,“赌球。”
唐城不以为意地笑笑,“这个,今天刚迷上的。”他打量着李笑收银台电脑桌旁摆放着的微型木雕佛像,接着问,“你还信这个?”
李笑说,“拿来看的。”
唐城“哦”了一声,又漫不经心地问,“我,能不能请你喝酒?”
李笑拒绝了,说,“我只喜欢一个人喝酒。不喜欢跟别人喝酒。”
唐城说,“那你能不能请我喝?我身上输得一个子儿都不剩了。”
李笑瞧着唐城那一副落寞而又略显孤傲的神情,答应了请他喝酒。
唐城还是不太能喝白酒,所以,他们就到楼下烧烤店撸串,喝啤酒。唐城喝啤酒,倒是颇有几分豪壮的。或者说,他喝啤酒的那个架势,是不要命的。一瓶啤酒,他脖子仰起来,一口气就倒下去。李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伤心事。
他说没有。他说,他伤心的时候,不喝酒。
李笑说,“这是个好习惯。”他就是伤心的时候爱喝酒,结果,酒就成了回忆酿的伤心酒。越喝越伤心,戒不掉了。
唐城撸了一窜羊肉,又开了一瓶啤酒。他说,他也终于发现,酒是好东西。以前听人说醉生梦死,以为是堕落,其实醉生梦死和镜花水月,才是人生之境。而至于酒的滋味,唯有深谙痛苦之人,才能够真正懂得。但是唐城却说,他没有伤心痛苦的事。李笑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心,是封锁着的,就跟他年轻的时候一样,骄傲,而又自以为是。
唐城接着问,“如果在酒与书与女人之间,只能够选择一样,你会选择什么?”他自认为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李笑说,“酒跟女人,男人都离不开的。少一样,人生的乐趣,就会大打折扣。”
唐城颇为意外地说,“我以为,你会选择书。”
李笑说,“这世上,我最憎恨的,就是书。”
唐城更为不解。他说,在小镇上的时候,他觉得李笑最与众不同。李笑是那时候小镇上唯一一个会经常买书的人。李笑既然憎恨书籍,又为什么要买那么多的书呢?而且现在还买。
李笑解释说,“我早就不再读书了。我买书,只是为了把书烧毁。一天烧一本。”
唐城问,“这是为什么?”
李笑不答,只问,“你知道人真正的罪过是什么吗?”
唐城不知道。他端起酒瓶,又猛喝一口酒。他还是不能够理解,这跟李笑烧书一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笑说,“说人的罪过,源于偷吃了禁果,说普罗米修斯之所以承受永恒的惩罚,乃因他是盗火者,不是这样的,根本就不是。千百年来,人却被这些莫须有的东西遮蔽了眼睛。人真正的罪过,在于盗窃了上帝的语言。上帝就用语言造出了巴别塔。人是自语言中诞生的,也永远迷失在了语言里。语言才是永恒的惩罚。而人最彻底的堕落,始自一千零一夜。”
李笑没有更进一步解释,他说的一千零一夜,并不是一个具体的时间截点。它代表的是,人对故事的渴望。人为什么渴望故事?因为人想看见一切,想把藏在身后的命运之神揪出来,甚至自己想做上帝,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但是人都做了。他的眼神里,此刻似是藏着深渊般的狂热。
唐城追问,“所以,你要把书烧了?”
李笑说,“没错。我说过,我要写世间唯一的书。”
唐城说,“但是,你烧得完吗?”他觉得这很荒谬。
李笑却说,“我知道,这事,永远不可能完成的。但是我活着,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件事。”
如今李笑认为,即便是《圣经》,也只算得是半部书。除了“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这一句是诗的语言,是上帝的语言而外,其它的,就都是人世的语言。所有的神迹,都是人的**与恐惧,跟上帝无关。人对上帝的信仰,都是出于误解。包括远古时候神巫所唱之歌,祭司所咏之词。所以人,永远走不出人世重重的迷障。只有把所有的书烧毁,人才能够如树叶沐着阳光,迎着风那样,重新再接近上帝。只有不再试图窥探自身的命运,人才能够获得真正的自由,与幸福。所以他要烧书,要做这世间,永远无法完成的事。
唐城说,“你还真是个十足的疯子。来,喝酒。”对李笑这一疯狂的行为和想法,他仍是不能理解,却也有几分肃然的敬意。
烧烤店里已走了几拨人,又陆续来了几拨。这一家烧烤店是附近一带口碑最好的,生意很火爆,唐城也曾带女朋友来过的。那时他为那个女孩子魂牵梦绕,可没多久,他就厌倦了,又喜欢上了别的女孩。他们从烧烤店出来,已是凌晨一点。
街道上空空的,路灯下,常青树冠冷绿而黑亮。夜风微凉,没走几步,唐城就猛地躬下身去,哇哇哇地吐了起来。他喝醉了。口鼻里都是辛辣的味道,眼泪都出来了。李笑立在一旁,见他吐得差不多了,把手里拿着的半瓶矿泉水递给他。
唐城漱过口,直起身来,说,“李笑,你知道吗?曾经我把诗歌和爱情,都看做是世间的绝对和唯一。”他边说,边摇摇晃晃往前走。他说他写了一首又一首的诗,喜欢一个女孩又喜欢另一个女孩。他接着问李笑,“你说,是不是要经过无数次的失败,之后才能够写出一首真正的诗?是不是,要把世间所有的女孩都爱过了以后,才能够知道什么是爱情?……”
李笑望着这夜色中冷凉的街道。唐城的问题,他没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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