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顺二十年,长安。
夏日将至,天气渐热。
一向热闹的西市大街,一大早就挤满了人。
两个差役押着几个流放犯由东向西行了过来。
走在前面的解差挥手喝叫行人避让,众人见了,慌忙立在路旁,议论纷纷。
“这是集贤学士司大人的家眷,男丁都砍了头了,只剩下个三岁的孙子跟着女眷一起流放,好不可怜。”
“这其中定有冤情,一句‘口诽腹谤’便抄家问斩,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位中年男子忿忿然道。
“莫管他人是非,小心祸从口出。”旁边的长者压低了声音,打断了那中年男子的话,又拉了拉他的衣袖,便转身离去。
中年男子只得跟上,两人消失在人群中,后面的人往前挤了挤。
司巧儿低着头,挽着母亲,脚步迟缓,任人品头论足。
多日的牢狱折磨,使她的身形更显单薄纤细。一头青丝凌乱披散在肩上,半遮了脸,隐隐绰绰中显出几分清新秀丽。
耳边的人声,嗡嗡作响。
“这是司家七夕出生的那个女儿吧!听说还未婚配呢,到了西州可就毁啦,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她那个被砍头的哥哥更是叫人心疼呢,十七岁那年就中了进士,这样的少年天才,竟成了刀下鬼!”
……
司巧儿低下头,咬住下唇,用尽力气把将要从胸口喷涌而出的情绪压下去。
她何曾知道,这些围在大街上的人,也不全是看热闹和看笑话的。
一位面相有些凶恶的中年男子,身着锦袍,奋力向前挤了挤,压低声音向身边两个随从问道:“可都认得了?”
“认得了。”
两个黑衣打扮的人异口同声回道。
“你们先快马行至西州等候,找到书稿就……须做得干净些!”
那男子低低吩咐左右,手掌往脖子上一抹,做了个手势。
“是,大人!”左右齐声答应。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那人低低说出这一句,嘴角轻轻扭动,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去。
众人行至西边金光门附近时,司巧儿抬头望向城门,目光恰好迎上对面的一位公子。
只见这公子一张清秀俊脸,却是一副武人打扮,刚从金光门进了城。清晨的阳光斜斜地映在身上,连头发丝都泛着金光。
司巧儿心下一惊,此人是谁,为何如此面熟?
司巧儿朝那公子看过来的瞬间,他正与她看了个对眼。
他便是裘明月,小时候与司巧儿住同一条街,两家交往甚密。
他离开长安已十年。
这匆匆一瞥,裘明月没认出面前这蓬头垢面的女子,便是他幼时曾说非她不娶的司巧儿。
司巧儿随着众人西出金光门,千辛万苦地行了约莫一月有余,终于到达了西州边界。
此时已是大暑天气。
毒辣的太阳一路跟在头上炙烤,司巧儿眼看着亲人一个个相继倒在了路上,只剩下她和母亲、嫂嫂以及三岁的侄儿了。
她眯着眼往前望,目之所及皆是苍茫的高山大岭,路上的碎沙乱石直烫脚。一阵风过,便尘土飞扬,不但吹得人满身满脸,连嗓子里都是土灰。
嫂嫂王氏抱着三岁小儿,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走在前面。
这孩子从昨晚就一直发热,已是病得奄奄一息了。
司巧儿搀着母亲郑夫人落在后面,母亲的身体在下沉,双腿不住地打颤。
司巧儿抬眼瞧了瞧母亲,母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郑夫人出生于诗礼世家,严格的家风,使她学会了克制,喜怒不形于色。自从当了祖母,言谈举止愈加端庄稳重,更添了几分气度。
司家也是世代为官,几度编修国史,与郑家门当户对。司齐常醉心于书山书海之间,郑夫人亦时常陪伴在侧,夫唱妇随二十几年,也算得上长安城里的模范夫妻了。
郑夫人在司家生下一儿一女,老大天赋异禀,年少有成自不必说。
老二司巧儿虽是女孩,也当作男孩一般教育,自小便跟着哥哥一起读书识字,吟诗作画。加上她又生得乖巧懂事,合家上下无不对她宠爱至极。
可这一切,在接到一纸诏书后,便化为了泡影。
司巧儿回想起司家获罪的始末,百思不得其解。
她下意识去摸了摸缝在小衣里的书稿,母亲悄悄跟她说过,人在稿在。
“都给老子走快点!”走在前面的差役极不耐烦,冲着司巧儿母女吼叫,又顺势往身旁的王氏蹬上一脚。
这两个差役,把她们的盘缠首饰尽行拿去,仍是一路没给过好脸色,只管催着前行。
王氏抱着儿子,本就身疲力乏了,不防这一脚踢过来,立时倒地。
孩子从手里摔了出去,后脑勺磕在一块大石头上。
孩子的脑袋从石头上滑了下来,石头上现出一摊红色。
三个女人同时“啊”地一声,朝孩子那边扑了过去。
王氏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叫唤。
孩子只是不醒,显是没了气了。
一个母亲的天,瞬间黑了。
刚刚踢出一脚的那个差役,见此情形,料定一时半会走不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骂了起来。
“一路上不是病就是死,带累老子遭罪!摊上你们几个,真他娘的晦气!”
这样的话,王氏听了一路,并不还嘴。
此刻,她缓缓放下了孩子,站起身来踉跄了两步,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差役。
待她稳住了身子,就发了疯一样朝那个差役冲了过去,瞬间拔出了他腰上的大刀。
这差役不防备一路上逆来顺受的王氏会突然冲了过来,倒吓了一跳。不过因他身强力壮,王氏早就有气无力,他只后腿一步,再轻轻一抬脚,就将王氏踢翻在地。然后捡起甩在地上的大刀,朝着王氏就要劈下去。
“臭娘们,这可是你自找的!”
郑夫人见状,连忙冲了过去,抢夺差役手里的大刀。
那差役慌乱中急了,一阵乱砍。
两个本就柔弱不堪女人,刹那间倒在地上挣扎。
“巧儿,快跑!司家的清白,就全靠你……”
那差役见弄出了人命,一不做二不休,转身向司巧儿一步步逼近。
司巧儿看着他手里的刀,慌得连忙往后退。
司巧儿两眼一闭,等待死神降临。
“啊!”
一支利箭从那差役面前穿胸而入。
随后又是呼的一声,一支箭从司巧儿耳畔穿过。
另一个差役也应声而倒。
司巧儿回身一望,只见两个黑衣人正骑着马冲了过来。
眼见又有一支箭飞了过来,司巧儿躲避不及,眼前一黑,扑倒在地。
恍恍惚惚中,司巧儿听见那两人下了马,四处乱翻,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找着了吗?”
“这包裹里好几本书呢,想必都在其中了。”
“苦等了这么久,可算得手了!”
那人说着,往司巧儿身上搜了一遍,又将手伸到她鼻子下面来试探。
司巧儿竭力憋住气,不让自己的身体有任何动静。
他们悉悉索索地一阵忙乱,其中一个道:“一个个都没气了,你老兄箭法果然厉害,从不失手!”
司巧儿听见他们起身上马,朝东面飞驰而去。
觉得马蹄声已消失不见,司巧儿才坐起身来,忍着疼痛,从胸口拔出箭来。
原来刚才的一箭正中胸口。
万幸的是,她母亲将书稿缝在了小衣内,这一箭正击中书稿所在位置,只伤及一点皮肉。
司巧儿整理衣带,重新藏好书稿。
眼见日色偏西,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到了晚上还不知怎样,须得尽快离开才好。
看看地上横着的尸首,又不忍就这样丢下母亲、嫂嫂和侄儿,令他们暴尸荒野。
她环顾四周,捡起地上的大刀,找了一块松软的地,慢慢地把土刨开。
司巧儿身形瘦小,加上连日来的悲伤劳苦,身体早已疲软。过了许久,地上才终于有了一个浅浅的坑。
她将母亲、嫂嫂和侄儿一个一个都拖进坑里,用土掩了,再垒起一个坟茔。
她在坟前捻土为香,拜了三拜。
“有朝一日,我定会查出真相,为司家报仇雪恨!”
冤有头债有主,司巧儿此时并不知那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仇人是谁。
她想,她总会查清楚的。
收拾好行囊,司巧儿正要离开,便觉得有几声绵长悠远的“嗷呜”声传了过来。
司巧儿四下一望,啊,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是月上中天了。
天地之间,万里寒光若霜雪,这夏日的夜晚,司巧儿竟感到一丝寒意。
在这天地之间,她感到渺小、孤独、无助、绝望。
她立起身来,四处远望。
月光下几匹狼正眼放绿光,死死地盯着自己,一步步逼近。
司巧儿一惊,不由得往后倒退了两步,跌在了地上。
她刚才伏在母亲身上痛哭的时候,甚至绝望到想过随她而去。
此刻,大敌当前,她却下意识地一阵乱摸,拾起了地上的大刀,站了起来。
原来,人在危急时刻,求生的本能会跑出来。
她将大刀朝着那几只狼挥舞了几下。
明晃晃的大刀在月下闪着寒光,那狼群见了,顿时立在原地不敢过来。
原来,狼会怕刀,太好了。
司巧儿更卖力地舞动着手里的刀。
她一边挥手,一边慢慢向后退步,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些狼,才拔腿狂奔起来。
司巧儿不敢回头看,管它前面是沙石还是草地,有沟就下,有坡就上,跌倒再起来。
呼呼的风声响在耳畔,身后似有千军万马在地上狂奔,又似有妖魔鬼怪在空中紧随。
她只管跑,不停地跑。
身体已不属于自己,是意志还在往前冲。
终于,她脚下一软,踩上一块石头,滚下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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