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谷在各地的主城中都有医馆。二人赶去时，有仆从辨认出了杨悠雁，十分客气道：“杨姑娘来了，公子在里面等着呢。”
“他知道我今天来？”
“这倒不知，只是专门留了信，说杨姑娘来了不用等。”
杨悠雁喜上眉梢，“沈公子果然料事如神！”
说完就要招呼尹云晖进去，少年退后几步，淡漠道：“他行医，我就不去打扰了。”
他一言不发地走到城中去，留仆从惊奇地睁着眼，“那位是扬刀门的尹小哥吗？”
这仆从曾听沈聆之谈到过尹云晖，据说是扬刀门同届弟子最优秀的一位。他还记得尹云晖是三年前入选，那年魔物作乱，天音宗宗主易位，选举从春天推迟到了秋天。
尹云晖并不知道旁人在如何议论他。他正闷头走着，眨眼便走过了大半条街。身旁的路人，周遭的景致，他都一概不知，只留一个越来越清晰的想法：他不想回到医馆，也不想见到沈聆之。
等他磨磨蹭蹭地回到医馆时，杨悠雁已经治好了手腕，上好了夹板。她的妖骨虽然断裂，但沈聆之用了极为昂贵的药，据说静养十天左右就能活动了。
她本想问问他和梧灵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没问几句就被沈聆之带偏，从“一百年前发生了什么”，聊到“刀怎么样更好用”“爱吃甜粽子还是咸粽子”“猪有四条腿是不是跑得比人快”。
尹云晖一踏入医馆，就是二人聊得热火朝天的模样。
他的步子在门口一顿，迈进问诊的屋中，“我给你买了鲜花饼，你尝尝。”
杨悠雁十分惊奇地道了谢，“沈公子要尝尝吗？”
“我就不用——”
“这是给你买的。”
两人一同开口，一同沉默。
“你也来啦，我以为你会同于姑娘一起回去呢。”沈聆之仿佛没察觉到这隔阂，笑道，“来得正好。二位都还没吃饭吧，随我去明月楼聊聊？”
这不是沈聆之请客，是梧灵请客。
尹云晖不敢随便答应，“沈公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是......”
杨悠雁不管他愿不愿意，也不管自己只有一只手能活动，半拖半拽地把人拖到饭馆中，“走走走。”
沈聆之承包了一间厢房，墙壁一尘不染，地面上铺着细软的毛毡，临窗摆着白布方桌，桌上有锦缎织就的蓝色桌旗。沈聆之坐在方桌的一端，两位小少年坐在对面。
“我听杨姑娘讲了黑原寨的事。你们是遇见易公子了吗？”沈聆之如沐春风道，“水月宫刚刚将易公子逐出师门，我正担心他会做出什么事，果然啊。”
尹云晖惊道：“他被逐出师门了？”
易柏做了那么多事，水月宫不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又想到在地牢时，怀山派与水月宫的纹样之下，正刻着血淋淋的爪痕，尹云晖后脊一寒，只觉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能逃出来简直是命大。
沈聆之笑着推来食谱，“别光顾着说话。你们看看食谱上的菜，可有合胃口的？”
两位少年一低头，往价目上一扫，齐齐变了脸色。那饭菜一样便值五百钱，价目高得让他们怀疑看走了眼。
杨悠雁对着最贵的菜“挥斥方遒”，惊得尹云晖抢过笔，“你在干什么？”
“无妨。”沈聆之将一张字据塞给了店小二，“杨姑娘喜欢什么就点什么。”
等小二离开后，沈聆之道：“你们可听过‘开眼’？”
杨悠雁点点头，尹云晖摇摇头。
沈聆之耐心解释着：“‘开眼’与‘解心阀’，是两种不同寻常的天赋。拥有此类天赋的人少之又少，往往会成为各领域的奇才。”
“其中，‘开眼’者生有第三双眼，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事。‘解心阀’则指挖掘意识中潜藏的力量。人有两类力量，一类源于自我，一类源于众生。绝大多数人一辈子心阀紧闭，既不知自我为何物，也见不到众生，因此能解心阀者相对少见。这两者但凡有其一，都有悟道成仙的潜质。”
解心阀也分层次。找到“自我”只是第一层，但力量远远不够。
人与人之间由皮囊分隔开，从“自我”中获得的力量是割裂的、片面的。但人有潜力突破皮囊的界限，与众生共感。
在寻常人中，能够找到“自我”就已十分难得，后者更是寥寥无几。
杨悠雁觉得奇怪，“既然人与人之间是割裂的，怎么可能打破这层界限？”
“可以这样想象：你的身体是个容器，任何灵魂都可以栖身其中。某种程度而言，你可以等同于所有灵魂。这些灵魂中的某一缕被你抓住，才让你认定它是自己。”
“噢——”想到和符薪接触的经历，杨悠雁点点头，“我懂了。”
尹云晖听不懂，但他不关心这些概念，“难道易柏是‘开眼者’？那水月宫不应该把他供起来吗？”
“易公子自幼就与常人不同。任何事物落入他眼中，总能变成其他模样。可惜水月宫没想到这会是‘开眼’者的特质，他们崇尚‘美’，易公子却崇尚‘丑’。他们对易公子的造物百般打压，致使他性情孤僻狠戾。因此易公子虽执着于自己所看到的‘道’，水月宫却怕他悟了魔道。毕竟，‘心阀’与‘开眼’只是能力，不分对错，也不代表立场。”
这时，小二呈上了一盘黄金蜂蜜烤鸡，正正好好放在杨悠雁面前。
她难得没被香气勾引，兴致勃勃地转了话题，“那要怎么样才能解开心阀？做到这个地步的人是不是特别厉害？”
“是有代价的。解开‘心阀’是个漫长的过程，不像‘开眼’一样依靠顿悟，期间的磨难难以想象。你在汲取千万人力量的同时，也要承受千万人的绝望和痛苦。好比把杨姑娘接骨之痛放大千万倍，杨姑娘能承受吗？”
杨悠雁大惊着摆手，“算了算了，这是千古奇人做的事，我还是安安分分地活着吧。”
小二又呈上了一碗油亮亮的丸子汤，撒着葱花，摆在尹云晖面前。
尹云晖却不想安安分分活着，撑着胳膊也问：“那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最有资质的那个人？”
“你怎么界定‘资质’？”
“就是沈公子方才所说，能让人成功的这些天赋。”
沈聆之笑道：“有这些天赋未必能成功，籍籍无名者也不在少数。你所说的‘成功’，是指被常人知道并认可吧？但对这些人而言，世俗的认可恰恰是最不重要的。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道’而献祭，而不是庸庸碌碌地走在不属于自己的路上。除了他们自己，任何人都无权评判这条路。”
“那该怎么找到自己的路？”
沈聆之伸出三根指头，“努力，等待，时机。”
菜差不多上齐了。沈聆之品了一口放满辣椒的鱼肉，点头道：“还算有点味道。”
尹云晖喜欢吃辣，见鱼肉上有辣椒，习惯性夹了一块，被辣得连忙在嘴旁扇风。
杨悠雁满口烤鸡地指指点点，“这个也不错。”
“是吗？”沈聆之笑道，“我尝不出来呢。”
两位少年都十分恭敬地让沈聆之先吃。吃得差不多后，尹云晖疑惑地问：“沈公子，这顿饭真的不需要我们垫付吗？”
“不用，已经付过钱了。”沈聆之洗干净了手，“是杨姑娘的友人垫付的，价钱远超这顿饭。对了，天音宗选举之事，杨姑娘准备好了么？”
杨悠雁咽了口饭，“准备好了，就是有一件事。我虽有沈公子担保，但我还是害怕我的身份被看出来。”
“其实只要说通了掌门长老，问题并不算大。”沈聆之道，“外行看得都是热闹，最多看杨姑娘用什么武器。但扬刀门就在天音宗内，用刀的侠士也并非没有。”
杨悠雁心刚落下，沈聆之又将话锋一转，“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们的行踪已经被易柏知道，易柏又不知会不会看破后动手脚，所以——”
杨悠雁觉得牙疼，“这个概率，应该，不大吧？”
沈聆之微微笑道：“我说不准。但是以我所知，水月宫让易柏离开的原因可能不仅仅是败坏师门这么简单。”
*
同一时刻。
“所以她真的与剑门刀庄有关？”中州城郊，一片树林中，黑衣人急道，“你的人呢，能不能在路上把她解决了？”
对面的少女轻蔑地笑了一声，“有沈聆之在呢，你我担心有什么用？”
黑衣人焦躁地踱步，“几日前沈聆之还同我致信。他至少有五六分是向着魔族的。他又是药谷之人，应该不会让天音宗落败。但他不知道留下这个刀宗人有多危险吗？”
如今是个多事之秋。八宗会盟在即，天音宗、怀山派都有争夺盟主之位的心思。黑衣人是天音宗中的魔族卧底，若天音宗失势，他也会跟着倒霉，只能先想方设法铲除祸端。
少女却自在多了，“你放心，参选时能发生的事情多着呢。沈聆之位次在我们之上，没准早想出了应对的办法。借刀杀人不比直接动手更好？”
“可是要怎么借刀杀人？来了中州城后，出任何事情都是天音宗负责。若是影响了天音宗的声誉——”
“那又如何？”少女嗤了一声，“你真以为自己是天音宗弟子了？冥狐，你是魔。”
“......”黑衣人紧攥着袖口，缓了口气，“你说得对。我们都要......为魔君的大局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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