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太过荒谬，闻声的弟子都赶紧低头离开，装没听见。
随着殿门“砰”地声响，少年看着杜纯的身影，闭上了嘴。
杜纯不紧不慢地行了出来，立定在他身前，“严门主请回吧。”
严经武连忙道好，要把尹云晖拖走。少年不依不饶地挣扎着，正要开口，却听杜纯长长一叹。
“你为何执意如此？”
“因为此事事关重大......”
“你不是。”杜纯打断了他，“如果真的事关重大，你就知道掌门不会为了区区一二人做决策。你为的是你自己。”
尹云晖眼前一片混沌，鼻尖的酸意怎么也止不住。
“天音宗的选举，在乎的是公平公正，而不是身世。如果长老一定要赶走刀庄之人......”他低着头，不敢让别人看见自己的双眼，“就把弟子也赶走吧。”
是啊。
他们都是这茫茫众生中渺小一粟，生不足乐，死不足惜。上位者手持棋子，轻易便能夺走他们的性命，夺走他们最珍贵的梦想和愿景。
他一个扬刀门弟子，人微言轻，能改变什么呢？
可为何知道结局很难改变，他还不甘心，还愿意赌上自己这条命，破釜沉舟地一试？
也许因他最珍贵的，只有这股心气了。
杜纯看着少年，不动声色地舒出一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起来吧。”
见少年不动，她示意周遭弟子将尹云晖扶起，“八宗会盟准备得怎样了？”
“还有些招式需要温习。”尹云晖未完全平复，声音发哽，他深吸口气调整好状态，“弟子回去就练。”
“好。”杜纯点头道，“我会把你提供的东西交付给掌门，你好好练刀，莫要分神，登上少侠榜，才有与他人博弈的筹码。”
他垂着眼睫，“多谢长老教诲。”
杜纯不是说说而已。
二人离开后，杜纯将瓷盏带去了掌门的偏殿。推门而入时，掌门殷盛正翻着一大堆卷宗，将其中两卷给杜纯，“你看看这是什么。”
天音宗掌门是八宗盟主，忙得不仅是天音宗之事，还得兼顾八大宗门的情况。
其实这么多年以来，内部事务大都托付给音门门主杜纯处置，只是特殊情况需要掌门发话。
杜纯默无声息地接过卷宗，是对近年魔物行踪的记录。
只要一扫天音宗弟子的出勤任务，就能发觉，怀山派周遭出现魔物的次数极其频繁，几乎占了大半。
可根据怀山派递呈的报告，那些栖身在他们周围的魔物反而被隐去了。
杜纯笑了笑，把卷宗叠起来摆正，“半见还当半不见，半听亦可半不听[1]，真正肯尽心尽责的有几人？做戏罢了。”
“适才中州城外的情况，你可听说了？”
“正是为此来的。”杜纯将那瓷盏放在殷盛面前，温声道，“这是一位弟子拿来的东西，可以作证中州城的变动是魔物所为。”
她没有提尹云晖，也没有提扬刀门，让人下意识以为是音宗弟子查出的情况。
掌门不动声色道，“你觉得是谁在算计他们？”
“我不好说。但天音宗中潜藏了魔物，掌门不是早就猜到的吗？”
掌门拧紧眉头，终于搁下笔，重重叹道：“看来是坐实了。”
在魔族希望坐收渔利的同时，天音宗也并非无动于衷。
这是个暗流涌动的时代。自二十年前，天问堂堂主占出刀庄异变之卦后，八大宗门的立场无声无息地发生了变化。
有人信天问堂的卦象，有人则无所谓。
越是信的门派，心里越是有鬼。
云唐刀宗败落后，不少宗门见风使舵，既屠杀妖族，也欺压刀宗弟子。他们不是仇恨，是因妖力常常胜过普通人，想用妖魔的骨头来洗练自己的兵刃。
妖骨比魔骨蕴含更强大的内力，但寻常人和魔都无法直接承受内力，用于转化的成功概率极低。为了提高概率，怀山派、水月宫等门派花费心血钻研着方法，时到今日，仍未成功。
这也意味着，他们屠杀了比寻常门派，甚至比天音宗更多的妖。
卦象出来后，天音宗没慌，深居山林的水月宫没慌，怀山派先慌了。
他们害怕妖族复仇，定了个计策，叫“以魔制妖”。对于魔物，他们不会杀尽，而是谨慎地提防着，若妖族崛起，就用这群魔物来镇压他们。
这个用屁股想出来的决策当然没敢告知八宗盟主。当天音宗觉出不对时，已是十四年后、六年之前。
那年，怀山派忽然宣布有弟子飞升，不少侠士羡艳参拜，风头很快盖过了天音宗。
怀山派一直在八宗中排行第二，有实力，但与天音宗比始终差了一截。飞升的消息如惊雷般震撼了整个中原，怀山派也因此气焰高涨，大有在八宗会盟取代天音宗的架势。
殷盛早怀疑怀山派与魔族有勾结。
她是三年前刚登上的宗主之位，继位不久，就觉出怀山派呈上的报告十分奇怪。派了几名弟子去查，却都查不出异样。
而更奇怪的是，天音宗内部除掉的魔物，也越来越少了。
这不应该。
魔物，尤其是心魔，可以突破三界的界限，是不可能除尽的。她能想到的最坏的解释，就是天音宗内，有人与魔物勾结。
殷盛与杜纯商量了数次对策，都因没到时机，按下不表。
直到在一个多月前，刀宗弟子杨悠雁受到引荐，想要加入天音宗。
她会是纯粹为了改门换派吗？
......也许并不是。但这是个转折点，也是个机会。
殷盛坐镇人界，自然明白，最重要的不是赶尽杀绝，是制衡。
当妖族衰弱之后，要对付魔族，就只能由人界各宗门出力，反而给了妖族喘息的机会。因此，最好的结果不是除尽妖族，也不是除尽魔族，而是将二者遏制到平衡的水平，以保证自身的实力。
在派遣于、缪、尹三人去刀庄时，杜纯的目的并不在于刀庄本身，而是想窥探妖族和刀庄，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
否则她不会安排上尹云晖。
于慕清是她最信任的弟子，她得到的消息还算可靠：刀庄已经破败不堪，因为找不到人守刀冢，杨悠雁差点没能出来。
那姑娘正在宗门外受气，若妖族还强势，不说反制魔族，起码不会被打压到这个地步。
因此，杨悠雁反而可以留。
不仅可以留，她们还想依靠她这条鲶鱼，把那些潜伏的沙丁鱼撞出来。
当看到季云是怀山弟子，且找人替补时，杜纯虽一眼看透，还准许他进入宗门，就是想借此抓住怀山与魔族的底细。
“今年的选举格外热闹。”杜纯感叹着，“她比武那天是我监场，确实有些本事。近日她在榜前与旁人比武，要证明自己的实力。可惜她还是年少，忘了放榜那日是个阴天，这风云就要变了。”
殷盛面不改色，提笔又开始看卷宗，“你很欣赏她？”
杜纯笑了笑，“我惜才，自然很喜欢。”
“武学是一方面，识不识大局是另一方面。”殷盛不动声色道，“你要是喜欢，把她调入到你门下吧。”
*
中州城，天音宗外，榜前。
姜卓承与杨悠雁仍在比武。
他是来帮杨悠雁的，明面上切磋，却并未动真功夫，纯粹是耍花架子，为她拖延时间。
杨悠雁看出来了，也用花架子来接。旁人哪看出这是拖延，还以为是真刀真枪的比试。
当殷盛的口谕传来时，杨悠雁正压住了姜卓承的缨枪，止住了切磋。
“不错啊姜兄，这几日没少练功吧？”她问着赶来的小弟子，“我看你是从宗门出来的，他们怎么说？”
小弟子看了一会儿她的功夫，叹为观止。又见少女眼里亮晶晶的，竟无半点怒气和怨气，半分遗憾半分慨然地想：她虽然是刀宗弟子，但功夫确实厉害，榜首无可非议。
但他仍道：“抱歉了杨姑娘，掌门已决定——”
他顿了顿，围观的群众都竖起耳朵听着，姜卓承攥紧缨枪，杨悠雁若无其事地擦着刀。
小弟子叹了声，继续道：“将你除名。”
四下沉寂。
天色越发昏暗，快要入夜了，人竟还未散去，都乌压压地、沉寂地守在原地。
姜卓承以为听错了，“什么？”
一直围观的人中，也有人发出了疑问：“......什么？”
他们看了半天的切磋，从一开始的愤懑排挤，到最后忍不住叫好，都心服口服地认了杨悠雁的实力。
不仅认了实力，还觉得这姑娘一直笑嘻嘻，性情热情且难得，只有榜首配得上她。
情绪会感染人。她这般乐观快活，天塌了都不在乎的模样，已不动声色地影响了所有人。
传口谕的弟子噤了声，走上榜前，想要涂抹掉她名姓。
杨悠雁侧身一挡，笑盈盈道：“小道长是不是听错了口谕？”
“千真万确，不会有错，姑娘请让开吧。”
他要把杨悠雁推开，后者却用刀唰地划出条线，把他隔在线外。
“哦，那就再问问你家掌门，我等你消息。”
小道长虽然可惜她，但除名是他的任务，不禁抑怒道：“这已是掌门口谕，你若不让开，莫怪我们不留情。”
他意图动手，但杨悠雁毫不客气，与他过了几招后将人推出线外。
她依然是笑盈盈的，语气却发硬，“去问，问出结果为止。问不出来，我就一直守在这里，除非掌门长老亲自来说。”
[1]乾隆《戏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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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陈仓暗度（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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