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泥火初醒

第一章-

凌晨四点半的地铁四号线末端车厢像一条被抽掉骨头的蛇瘫在轨道上,广播里电流沙沙地喊着终点站天宫院

请全部下车,沈青禾拖着行李箱的轮子发出骨折般的裂响,那声音在空荡的站台被瓷砖墙壁来回弹射,像有人用指甲刮擦玻璃,她低头看见鞋尖上沾着公司地毯的灰色纤维,想起一小时前人事部把离职证明推到她面前时喷在空气里的柠檬消毒水味,鼻腔忽然火辣辣地疼,行李箱的拉杆在手里伸缩,咔哒咔哒的金属声像给某个决定打着拍子,她抬头望见高楼外屏还在轮播广告,稻浪金黄阳光像不要钱一样洒下来,画面里无人机俯冲,她笑了一声,笑完眼眶生疼,风从楼顶灌下来卷起塑料口袋和工地沙土,吹得她羽绒服下摆猎猎作响,像一面破旗,手机震动,舅舅发来定位,江西省某个县稻香渡镇,外加一张老屋门面的特写,砖缝里钻出野草,门板裂着缝像老人笑开的牙床,舅舅说屋子给你留着,田荒了三年,你要来就惊蛰前后,别误了育秧,她忽然想起母亲临走前那句你爸一辈子就想回稻香渡,而自己当时回的是别拿乡愁绑架我,此刻绑架来了,她伸手招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儿,她说南站,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车窗外的路灯一盏一盏后退,像无数未完成的PPT页面被拖进回收站,夜色里五环外的楼群像一排排巨大的冷柜,把人的脸冻在玻璃幕墙后面,她把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闻到自己头发里残留的油烟味,是昨晚加班时楼下便利店关东煮的味,混合着会议室里速溶咖啡的酸,胃里一阵抽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南站灯火通明,人潮像退潮后的螃蟹四处乱爬,她拖着箱子挤进安检口,背带勒住肩膀,锁骨传来钝痛,那疼痛让她确认自己还活在地上而非飘在云端,候车大厅的广播喊着列车即将进站,她低头看自己的运动鞋,边缘发黄,鞋带孔裂了一处,像被谁咬过一口,想起去年双十一本想买双新的,结果加班到凌晨给忘了,如今鞋面沾着北京最后一层灰,要被她带到南方去,检票口闸机滴滴响,她把身份证贴上去,感觉像给过去七年的自己盖了个注销章,站台风更大,卷起她鬓边的碎发,发梢扫过嘴角,咸而涩,是眼泪的味道,却找不到哭的理由,列车车厢亮着白炽灯,像一口打开的冰箱,她找到自己的卧铺,中铺,狭窄得只能翻身一次,她把羽绒服垫在头下,听见隔壁铺位传来男人的鼾声,节奏均匀得像打印机走纸,车轮与钢轨开始况且况且地重复,像一首旧摇篮曲,外公在世时夏天午后总有蝉声与火车和声,远处京九线偶尔驶过的货运列车把窗玻璃震得嗡嗡响,那时她趴在竹榻上写作业,外公在廊下剥豆,豆壳迸裂的脆响和此刻车轮的节奏奇妙重叠,她打开手机备忘录写了三行,辞职交接已完,房租押金不要了,活着,写完把屏幕关掉,世界沉入黑釉般的夜色,列车穿过黄河穿过长江穿过无数她只在高铁上瞥过的无名田野,她睡得很浅,梦里全是PPT和报表,最后一页写着红字项目终止,惊醒时天已微亮,窗外掠过一片油菜花,金黄得像谁把朝阳打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逃,逃得不够诗意却足够彻底,早餐推车过来,她买了杯豆浆,塑料杯壁薄得烫手,她小心地啜一口,豆腥味混着漂白粉味,舌尖发麻,对面下铺的老太太正剥茶叶蛋,蛋壳碎裂的声音清脆,蛋白上布满冰裂纹,像一件南宋瓷器,老太太递给她半个,她摆手,老太太笑,说姑娘别怕,吃了就有力气,她忽然想哭,转头看窗外,晨雾正被阳光撕开,露出河网纵横的江南,水洼里倒映着粉墙黛瓦,像有人把水墨画泡进清水,颜色晕开,边缘模糊,她伸手去摸玻璃,指尖只触到冰凉,列车广播报出她的终点站,她像被谁推了一下,猛地从铺位坐起,头撞到车顶,咚的一声,疼痛让她彻底清醒,车厢尽头已有乘客排队等下车,她拖着箱子挤过去,箱子刮到别人的腿,引来一声抱怨,她低声道歉,声音淹没在嘈杂里,像一粒沙落进沙漠,站台上雾气更浓,湿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味和柴油味,她深吸一口,肺叶先是凉继而隐隐灼痛,像长期泡在空调里的骨头突然泡进温泉,出站口的小巴司机喊着稻香渡稻香渡,她举了举手,司机帮她把箱子扔进车厢,动作粗鲁,箱子发出哀鸣,她弯腰钻进车里,座椅弹簧顶着大腿,像无数细小的质问,车厢里塞着蛇皮袋竹筐和一个用安全带捆住的滚筒洗衣机,司机是个秃顶大叔,嘴里叼着牙签,一手方向盘一手槟榔,车出县城,水泥路变成沥青再变成碎石,最后干脆是压得发亮的红土,山雾从杉树林漫出来,把中巴裹成一条在云里喘气的鱼,手机信号一格时有时无,她转头看窗外,梯田像巨人用梳子梳过,留下一层层波浪,偶尔有白鹭掠过,翅膀划破雾气,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银线,她想起小时候课本里说的南方,原来就是这般模样,车停在河堤口,司机回头喊渡到了,她下车,一脚踩进柔软的沙砾,河风裹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泥腥味水草味还有隐约的橘花香,堤下是一条宽约二十米的河,渡水,墨绿到发蓝,缓缓推移,对岸青灰色的瓦屋顶层层叠叠,像被谁随手撒落的麻将牌,没有桥,只有一条横水渡船,铁索铰链吱呀作响,老渡工戴斗笠,手里烟杆冒着青烟,他冲沈青禾抬抬下巴,新面孔,她答沈家老屋的,老人咧嘴笑露出三颗金牙,青禾长这么高啦,你外公走那年你才这么高,他在腰际比画,她愣住,原来记忆是有根的,只要回到土壤,就会自己发芽,渡船推开水纹,阳光像碎银撒下来,她伸手去够船舷外晃动的光斑,指尖冰凉,那一刻她确定自己真的离开了那座永远亮着霓虹的城,也真的回来了,回到一个连时间都需要深呼吸的地方,上岸后是倾斜的青石板路,缝隙里长出车前草和碎米荠,舅舅在路口等,手里拎一盏煤油灯,说村里线路检修,上午停电,她本想笑,却先闻到味道,湿苔木腐火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糯米酒酸香,所有味道像一条粗麻绳,把她往童年里拽,老屋就在坡顶,坐东朝西,青砖空斗墙,屋脊立着两个小瓦兽,其中一只缺了耳朵,门楣上稻香小筑四个字,漆剥落,剩下轮廓,舅舅推开门,吱一声拖长,像老人伸懒腰,光线从瓦缝漏下,灰尘在光柱里翻滚,她看见方砖地中央陷下一个锅状凹坑,是当年外公支铁釜做酒留下的,东墙一溜褐黄痕迹,火爬过的印记,十年前小年夜灶膛蹿火烧掉半间屋,八仙桌还在,缺了角,用红纸包了,纸上写着出入平安,她伸手摸桌面,指腹沾到一层糙糙的木屑,像摸到了时间的头皮屑,灶膛里竟还留着灰烬,舅舅弯腰,划一根火柴,引燃松针,轰一下,火苗窜起,把她的影子投在屋顶,一晃一晃,像一面旧旗重新展开,她双膝一软,跪在灶门前,把冻僵的手伸向火,火舌舔到皮肤,微微灼痛,她却舍不得收回,原来回到原点,首先要让火再相信自己,舅舅从缸里舀水,淘米,下锅,动作行云流水,她想帮忙,却连火钳都拿反,舅舅笑,不急,土地会教你,米饭香起来的时候,停电还没来,窗外天色暗成靛蓝,月亮升起来,像谁在天幕上凿了一枚银币,灶膛里柴火噼啪,火星飞到空中,又迅速熄灭,饭毕,舅舅用锅铲起下锅巴,金黄厚实,掰一块给她,她咬下去,咔嚓一声,米香混着松木香在口腔炸开,今晚先住下,明儿带你去田里,舅舅说,田在哪儿,出门下坡,过渡口,那片望不到边的就是,她点头,心里却像锅巴一样,轻脆地裂了一条缝,她忽然有点害怕,怕土地认出她这个逃兵,怕稻秧不肯接受一双敲键盘的手,舅舅走后,屋里只剩她和灶火,她把行李箱竖在墙角,像竖一块墓碑,祭奠自己过去七年,火光渐暗,月亮却愈亮,透过瓦缝,落在她脚背,像一枚冰凉的印章,她抬手,在胸口轻轻按了一下,仿佛确认心脏还在,是的,还在,而且跳得比北京任何一个加班到凌晨两点的夜晚,都更用力,东厢有张竹床,外公生前午睡用的,她摊开背包,掏出睡袋,却迟迟不敢钻进去,竹床缝隙里,隐约可见干枯的稻秆,是外公当年随手塞的软垫,她伸手抽出一根,稻秆早已失去水分,轻得像一声叹息,放到鼻尖,仍有极淡的谷香,混着松烟和阳光的味道,灯芯啪地爆了个花,窗外,蛙声从水田浮起,一层层漫过堤岸,再漫过她的脚踝胸口眼皮,她终于在竹床上躺下,没有洗漱,也没有刷牙,像故意让自己与这片土地之间,少一点隔膜,睡袋拉链合上的瞬间,她听见沙一声,像风穿过稻田,黑暗里,她忽然意识到,这是三年来,第一次,没有闹钟,没有加班提醒,没有地铁报站声,只有泥土火锅巴蛙鸣,和一条缓慢流淌的河,眼泪毫无预兆地滑下来,顺着太阳穴,流进耳朵,温热而咸涩,原来,治愈并不是糖衣,而是先让你哭,再把盐分还给土地,她在泪水的咸味里睡去,梦里有铁轨声,像一首旧歌,渐渐远到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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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香渡
连载中荔枝大王66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