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江河水

孟寥并未抬头:“陈人的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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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之正在船上吐得七荤八素。聿如讨了一碗水给他压压,阿瞻喝水也吐,病恹恹的小狗一样,掉两颗小眼泪道:“阿姊,想回家。”

怀之也面色不好。她纳闷自己竟和瞻之那个小公子哥儿一样会晕船。聿如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怀之趴在阿姊肩头,看见后面几条很旧的船系成一串,嘟囔道:

“那些船又没有运人,又没有运东西,为什么也来?”

聿如回首看了看,也不明白。旁边的船工小伙子道:“那就是和隋人交易的船。”

“那么破的船,他们怎么也要?”

小伙子笑道:“他们难道有汗血宝马来跟我们换?老马换破船,谁也不亏。”

聿如迟疑道:“船是守战之具……”

“娘子怕隋人会用这船打过来?娘子且放心,这种破船要打仗,没到江心就沉了。何况隋人哪有功夫来打我们,他们且头疼北边突厥呢。听说,有人带兵想去投了隋,隋主都不敢答应。为什么?他也怕得罪我们。否则南北夹攻,有他好果子吃。”

瞻之抬起头。他们想到了同一个亲人。心头像是轻松了些,片刻后却似更沉重了。

怀之有一搭没一搭地支起眼皮。水波荡漾着,来时的江岸,渐渐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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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用毕早饭回来时,只见一圈人围在系马桩前。阿观拨开人群挤进去,却是与孟寥同帐的那几个,正笑道:“小的也讲得够了,不如老大给咱说说?”

水匪老大凤眼一睁,怒道:“要杀便杀,废什么话!”

另一人笑道:“这位好汉,看你也不像耳根软的,怎么就被一个小娘子几句话哄了,难不成是应了‘英雄难过美人关’?”

小水匪奋力替老大争辩道:“我们老大连那娘子长什么模样都没正眼看,分明是……是可怜他们弱女孤儿才——”

“哟,瞧不出倒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

水匪老大横他一眼,懒得应。那人又调侃道:“那小娘子是哪家千金,赶明儿过江去,我们替你说合说合?”

众士兵哄堂大笑。老大怒起啐道:

“你们也要过江,下辈子吧!”

“哦,你们来得,我们去不得?你们的船还要来了呢,看那边,想不想回去?”

水匪小弟闻言眼里放出光来,兴奋道:“有人来接我们了?老大,有人来接我们了!”

阿观不忍道:“你逗他做什么——”

“不是你昨晚让我们过来的!怎么,他们来烧我们的粮草,还要当座上客?”

阿观满脸通红,头一回说不出话。水匪小弟见老大不理他,向众士兵哀求道:“我们不烧粮草,我们是过路的!”

那士兵踹了他一脚:“拿火石过路到粮草堆里,你蒙谁呢!”

阿观看上去快哭了。孟寥按按他肩膀,对那人道:“有话说话,别动粗。”

那人好像才发现他在这儿,回身向水匪们笑道:

“听见没有?孟校尉不让我动你。他阿父当年还跟你们打过仗呢,渊源不浅不是?人家如今要到洛阳高就了,要不你们再求求他,让他也带你们去见见世面?”

阿观气得拉孟寥道:“我们走。”孟寥纹丝不动。那水匪老大抬起眼,上下打量了他一道,冷笑道:

“原来是你。你老子手上攥了我们陈人多少性命换的功勋,送你高就?”

场上一时人人屏息。

“开皇元年,陈将萧摩诃进攻江北,我父兄都捐躯在战场上。没有人想要这种功勋。”

青年校尉连声音也未抬高一点。周围一片安静。

“你手上,又有多少你们自己人的性命,来供养这副肮脏躯壳?”

老大一时语噎,待到明白他在说什么,破口大骂道:“呸!”

阿观听那水匪老大气得词穷,心中大畅,还想再乘胜替阿寥讨个公道,却听那老大一声怒吼,猝不及防扑向孟寥。下一刻就被他反身牢牢按在地上,那手不知何时已从绳结中脱出,兀自如虬木般直伸着。

阿观惊魂未定,水匪老大被按得紧贴着地,扭曲了脸,一阵大笑:

“乌合之众!宵小之徒!要不是你们虚张声势害我们误了农时,要不是你们派奸细烧光了我们的粮食,谁生来就做这种营生!”

孟寥闻言一愣,不觉手下略松。那水匪老大抬起脸,喘吁恨道:“你们一场一场地烧啊……我们新盖了粮仓,你们又来!我这几个兄弟,卖儿女的卖儿女,家人饿死的饿死,这个小兄弟,他老子要卖了他阿娘,他拿刀去捅牙人……是我救了他!”

阿观打个寒颤,喉咙一窒。小水匪神情可怕,半张着嘴,不住哆嗦,两个中年水匪仍垂着头,神情木然。

“……这些兄弟愿意跟着我,我就要让他们吃饱饭,让他们活着!上天要把那三个人送我手上,这是他们的命!还能怪我欺到他家门?!我手上几条自己人的性命?……你们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你们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在场众士兵一时寂寂。

孟寥将人一撂,一言不发地走出围观的人群。阿观担忧地看了看神情仍然可怕的小水匪,犹疑片刻,还是跟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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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草浸在水边。江天倾斜处,江岸一片茸茸的绿。南朝来的船泊在江边,士兵们牵马的牵马,登记的登记,平静而有序,全然不知营中情景。

“等等!你们船还怎么载了人来?”

船主忙道:“搭了几个散客嘛。正经人家,来投亲的。”

“过所,登记。”

瞻之怀之晕得小脸苍白,紧紧揪着阿姊的衣角,摇摇晃晃地找到那戍守的小兵。聿如递过三张过所,攥紧了冰凉的手指。

孟寥从她背后大步走过,阿观紧跟着。小兵认真读着过所,又抬头认真比对面前的娘子。

那两人一直很快地走到江边,仿佛被一股怒气催迫着,靴尖踢起一颗石子,用力朝远处抛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激起千层细微的,小小的浪花。每一朵小浪花荡起一圈小小的涟漪,涟漪们随波逐流,很快平复于不舍昼夜的水波。

江水缓缓地流着。

小兵把过所还给他们。聿如舒了口气,小心收好了,一手牵过一个。

怀之还不住回头看。聿如小声问:怎么了?

“没事。”怀之背起她的小包袱。“我以为他们在打水漂呢。”

1.隋承北周府兵制,士兵户籍隶属军府,家属并编为军户,规定世代为兵。

2.《隋书》卷四十一:“上尝问颎取陈之策,颎曰:‘江北地寒,田收差晚,江南土热,水田早熟。量彼收积之际,微征士马,声言掩袭。彼必屯兵御守,足得废其农时。彼既聚兵,我便解甲,再三若此,贼以为常。后更集兵,彼必不信,犹豫之顷,我乃济师,登陆而战,兵气益倍。又江南土薄,舍多竹茅,所有储积,皆非地窖。密遣行人,因风纵火,待彼修立,复更烧之。不出数年,自可财力俱尽。’上行其策,由是陈人益敝。”

3.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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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江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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