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1.木叶

行囊已经收拾好。孟寥最后回头看了看这个房间,走了出去。

何爽和卫颀送他到别院门外。这日正逢休沐,二人本想一同去城南酒楼为他践行,但一来孟寥尚不能饮酒,二来,他也不要他们远送。在仪同府众人眼里,他是被贬之身,不愿连累两个朋友被人指指点点。

“你就这么等不及去州府当你的衙役!”何爽嘟囔道,“将军又不收你医药费,你就不能再待上一月半月的,好歹给自己养扎实了!”

“我扎实得很。”孟寥说,“要不比划比划?”

“嗐!”何爽一脚踢飞一个石子儿,扭过头。卫颀叹道:“孟兄,虚的我也不多说了,你走了呢,我和老何肯定挂念你。下个月吧,等你再恢复些,找个时间聚一聚?”

孟寥温言道:“好,我也想见你们。”卫颀喜道:“那便妥了。我们也只有旬休有暇,就定在第一个旬休,怎么样,老何?”何爽道:“我有什么不行!都在洛阳,又不是发配到天涯海角,犯得着这么磨磨叽叽的!”孟寥忍俊不禁道:“说得是,我这就走了。伯修,适之,珍重。”

前同僚笔直的身影即将拐过拐角,何爽忽然道:“小子!州府那些皂吏要敢欺负你,你就回来找人!”

孟寥边走边笑扬起手臂:“知道了,到时一定报你名号。”

他神清气爽地走了。自调入仪同府以来,头尾三四个月,从没见他这样潇洒轻松过。

卫颀和何爽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才转身回到别院。生活重又归于常态,一种淡淡的凄凉和孤独,却同时油然而生。

.

明亮的风吹动木叶。孟寥边走边深深呼吸着落叶清朗的气息,感受着靴底石板路和泥土路不同的触感,耳目俱不暇接地闻见世间熙攘丰富的一切。他已在斗室之中闭门不出两个多月。

他走得不快。事实上,他还无法走得太快。从翻身都需要别人帮忙,到能够起身,但不能久站,到能够行走,但无法大幅度动作……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从痛苦中如此清晰地觉察到身体的存在。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孟寥沉思着,嘴角浮起一丝笑影。重伤初愈后,行动比以往艰难沉重,心上却从未这样轻盈。

那个黎明,聿如离开之后,他们只能靠着适之来回传递消息。因为将军再不许外人踏入仪同府。这一个多月里,他唯一的盼头就是气呼呼的何爽一把推开门,蹬蹬蹬朝他走来,板着脸吐出几句口信。

她和怀之都很好。她们找到住的地方了。他要珍重,不要挂心。她会等他。

凭着这些只言片语,握着掌心里的青丝结,他熬过了卧床失去自主能力的屈辱之感,也熬过了伤愈初期伤口彻夜剧烈痛痒的漫长折磨。

他在被所爱之人爱着。

口信毕竟单薄,复杂的话不便传,简单的话又听不够。她还没法写长信。于是有一回,何爽从那边回来,塞给他一只狗尾巴草编的小狗。

小草狗还带着清晨河畔露水的潮湿。是怀之编的。他把小草狗放在榻旁,日夜看一看。

下一回,何爽刚进来,食物的香味就弥漫了房间。“羊肉馅饼。”老何大喇喇在他榻前坐下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干荷叶包,打开,露出三个焦黄香脆的馅饼,自己大咬了一口。

“她们烙的。说给我一个,老卫一个。啧,还剩一个……那我和老卫一人一半。”

面对孟寥惊愕的目光,何爽嘴里塞满了馅饼,理直气壮道:“羊肉是发物,你伤重不能吃。她们说就给你闻闻,看看,够了。”

孟寥头一回咬牙从榻上撑了起来:“你——”

从那以后,他不再只能成天趴卧着。他恢复得比大夫预料的更快。

再下回,何爽带来一片巴掌大的梧桐叶子。金黄的叶面上,用炭笔画了一座小院:几间屋子,一道篱墙,正飘到屋顶上的落叶,还有一个小女孩,晃着腿坐在墙头上。孟寥情不自禁莞尔,想找找聿如有没有画她自己,却先看到院墙边画着一棵倚着墙头的小树。

身外的一切都远去了。孟寥对着这棵寥寥几笔的小树,心口狂跳起来。

他的心脏此刻仍在清晰有力地跳动着。不必问路,无需问路。天地万物皆向他聚拢而来。孟寥走进一条洒满晨曦的寻常巷陌。整个洛阳,第一次徐徐展开。

.

聿如坐在小小的后院里,努力编着一只鸡笼。

脚边堆着刚从集市上买来的新鲜砍下的荆条。推着板车的好心摊主替她们将荆条剪枝除刺,还示范教了鸡笼的编法。现在,她已经架好了笼子的底,正一压一挑地盘绕着。

这个后院芳草鲜美,她早觉得可以养两只鸡。有鸡们咯咯地咕哝、找食、踱来踱去,家里也热闹些。于是早晨买好了菜,看见有人卖新鲜荆条,便挽了一大篮回来,准备先给它们做一个窝。

怀之正在河边洗衣裳。院子里很静,听得见刷刷传来的洗衣声。聿如尽力想让自己的活计也像搓衣裳般干脆利落,但看摊主做着容易,换自己动手,两根荆条一压、一挑,没几下就绕乱了,不得不拆了重编。荆条的刺虽剪净了,手指却疼得越来越厉害。

聿如气恼地把鸡笼底撂在一旁,莫名地心绪不宁。

她不知道自己在恼些什么。家也安了,事也了了,怀之也乐意接纳孟阿兄,成婚的事慢慢再说吧。孟寥也正在恢复(何爽如是说),还有什么好恼的?

是因为……又一个多月没见到他了吗?

聿如晃了晃脑袋。她怎么会这么粘人?贺知颐不让她进仪同府,可何爽每次外出办事都替她们传消息,她怎么还能不满足?一定不是这个缘故。一定不是孟寥的口信太短听不够,也不是很想很想再见到他。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她绞尽脑汁地想着,忽然想到近来坊间愈传愈盛的黑甲将军的传闻。心口真实地沉了一下。

这个流言的确让她一直隐隐地恐惧不安。白天还好些,忙忙碌碌,过得很充实。可每当入夜以后,院子里这么安静,围墙又那么矮,纵使她们把厢房的门关得紧紧的,却总还会被风吹草动和摇曳的黑影夤夜惊醒。

聿如咬着唇,怔怔对着眼前宁静如水的秋日小院,试图用眼前的实景驱散那一段不愿想起的回忆。一个愣神,眼前砖墙的青苔忽然陌生得诡异,那个可怖的黑甲怪物的轮廓,渐渐浮现出来。

后院的寂静顷刻间凝固,聿如下意识喊道:“阿怀!”

没有人应。刷刷的洗衣声不知何时竟已停了。犹如一只冰冷的手抚过她的脊背,聿如一个激灵:

“怀之?”

还是没有人应。她起身跌跌撞撞奔了出去。

歪脖子大柳树上扑忽飞起两只麻雀。近午的小河明亮,河对岸一位老伯在慢吞吞地收着鱼竿。邻家阿婶搬着菜盆正往一条巷子里走。聿如定定神,才想到怀之也许是洗完了衣裳从前门回家了,因为衣裳都晾在前院。她快步走向家中,边走边高声又喊了一遍:

“阿怀?你在家吗?”

“阿姊!”前院传来怀之清脆的应答:“快回来!”

阿妹在家里呢,她如释重负地擦了擦鬓边的冷汗。都怪那无名烦恼蒙蔽了理智。还好,虚惊一场。

城南的乌瓦屋顶正袅袅升起炊烟。聿如揉了揉冰凉的脸,舒一口气,推开虚掩的院门。

天气晴好,院子里牵着麻绳,晾着衣裳和上午她们一起洗的被单。那是给孟寥准备的,虽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回来。聿如拨开晾晒的衣裳往里走,一边道:“我们中午吃豆饭好不——”

“好,我来做。”檐下阶前,孟寥沉静答道。

小孟是真的会做饭!(敲碗)

注:故事里的月份均为农历

引用出处: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老子》第十三章

天寒岁欲暮,朔风舞飞雪。怀人重衾寝,故有三夏热。——《子夜四时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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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1.木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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