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这座无人活动的城中一如既往地安静,时间的流逝似乎只是天幕无声无息地换了个颜色。
明亮的星子投下光辉,照亮城中隐蔽一角。
杂草丛中,虞鸦伏着身子,目光锐利,紧盯前方白茫茫空地,一口井静立。
那口窄井便是下午城民所说,红衣女子出现的地点。
这井的口径不过一米,井口幽深,露在外面的半截井身爬满了层层黑绿的青苔,如今半干不干的翘着,不仅如此,虞鸦眼神微动,这附近植物皆无生机,此处污染比其他地方更严重些。
**不离十了,虞鸦心中暗道。
月亮的光芒越发强盛,随着第一缕清冷而明亮的银辉投入黝黑的井口,周围的气机似乎也发生了变动。
眼前一花。
虞鸦连忙定睛,只见,井边不知何时出现一道红衣身影。
身着红衣的女子背对着虞鸦,坐在井沿,她膝盖以下尽没于黝黑井中,鲜血般蜿蜒的衣摆越出井口,流淌成一泓深潭。
“……”
虞鸦屏息以待,忽见,那红衣动了,她微微抬起头,似乎在看月亮,随后,发出一声轻叹。
乌黑长发如蛇一般蜿蜒,沐浴着雪白的月光,沿着清瘦脊背缠绵而下,一截赛霜雪白的细瘦手腕若隐若现,伶仃地撑着井沿。
瘟鬼。
虞鸦目光一凝,趁她没反应过来,瞬间启动了困阵,在井口灵光微闪后,以几乎同时的速度冲了上去。
“!”
瞬间,红衣女子察觉到了不对,她跳出井外,背后劲风袭来。
红衣女子猛地回头,侧身避开虞鸦一击,墨发散乱,披发赤足立于一旁。
此一击之后,妖鬼已经离开井口,以防趁她不备后逃跑,横生麻烦,如此想着,虞鸦心中略感松懈。
“是谁!?”
一点寒芒闪过,虞鸦收回手中顺来的长矛。这才轻轻抬眼,不料,这一眼却叫虞鸦愣在原地。
当下,竟脱口而出,唤道:
“……温珣?”
“……!”
闻言,一旁红衣女子猛然抬头,神色惊愕。
虞鸦:“……”
苍白月光照亮女子的脸,虞鸦一时竟分不清雪色与月色,哪种颜色更白。
只见对面那瘟鬼生着一双斜飞凤眸,此时微微瞪圆,眨眼间带动眼尾褶皱处一点艳红小痣,似刺破肌肤的血珠般刺目,即艳又诡,一身煞血红衣打扮下更是妖邪横生。
确是虞鸦熟悉的一张面孔,却并非记忆中的装扮。
如今故人面颊染愁,长眉久笼阴雨愁云,痴望之态流露的神情似笑似哭,叫人一眼望去,心底先泛起三分愁苦一分心惊。
红衣鬼怔愣,望着虞鸦,眼神恍惚,仿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渡郎?”
半晌,她唇角微动,叫出记忆中那个名字。
虞鸦神色微动。
然而,这两个字刚一出口,便如一记警钟。
温珣踉跄着退后两步,神色难掩哀伤。
她忘了,妖鬼怎么会做梦呢。
眼前人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存在的,故人相见,本该惊喜万分,温珣却一瞬间生了无数退却、后悔之意。
“不……”
触电般收回目光,慌张间,温珣急忙抬袖掩面,暴露在外的指节泛白。
“不,你认错了,我不是……”
她语无伦次地否认,不敢去看对面一席白衣,依稀当年模样的冷峻仙师。
此时,温珣好像已经忘了自己已经成为大名鼎鼎的瘟鬼,在面对虞鸦的目光时,僵硬地保持长袖掩面的姿势,仿佛连逃跑都忘了。
眼前的场景,虞鸦一时语塞。
她凝望着不远处那道身影,红衣,墨发,白肤,实打实的瘟鬼,也确实是虞鸦的故友。
他乡遇故知,未曾想是这般光景。
“……”
许久后,虞鸦动了。
“哒、哒、哒——”
安静空旷的场地中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脚步声。
“不!”温珣一个机灵,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对虞鸦大声喊道:
“不!别过来!别过来了,离开这里!”虞鸦充耳不闻,依旧朝她走去。
温珣心中又急又气,却无可奈何,此时她仍没放下袖子,仿佛对在虞鸦面前遮掩真容有超乎寻常的执着,如此掩耳盗铃,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催命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就当她慌不择路,想要回到那口井中,却发现井口不知何时已被法阵封住。
温珣无路可走,僵立在井边,而耳边脚步仍未停止。
“……站住!”温珣的呵斥中带着哭腔,显得色厉内茬。
已经靠近她的虞鸦,闻言,当真停住了脚步。
索命般的声音终于消失,温珣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浑身一僵。
虞鸦温声开口:
“……温珣,好久不见。”
闻言,温珣指尖微颤,却没有回答,红衣广袖遮住了她的面容。
虞鸦放缓声音,语气中带着几丝埋怨与亲昵:“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这么多年不见,你连正眼看我也不愿了。”
“……”
听到这话,温珣终于有了点反应。
虞鸦幽幽叹了一口气,在如此安静的场景中十分明显。
听到这声叹气,温珣有些心烦意乱,她揪着衣袖,听虞鸦继续道:“你不理我,是怪我吗?”
看似弱势的白衣温润女子与一身红衣血气的妖鬼对峙,此时场上情形却与各自身份截然相反。
妖鬼在人类的逼势下节节败退,而可恶的捉鬼人还在咄咄相逼。
“没有!我怎么会!……”说到一半,意识到激将法的温珣陡然噤声。
片刻后,
虞鸦听到袖子后面,传来她低沉的声音:“……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温珣侧脸,咽下喉间酸涩,恨恨道。
这一动作,却在不经意中暴露半边侧脸,面上赫然有水色闪动。
见状,虞鸦心下一软。
“温珣,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
她想问你怎么从一国公主沦落为怨气冲天的瘟鬼,想问城中瘟毒是不是她做的,想问她与此地朝廷有何牵连……
温珣沉默不语,避开虞鸦的视线。
见状,虞鸦张了张嘴,不知先问什么。
可是,纵使虞鸦千般不解,如今也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
流波城还有满城百姓等着救,三日屠城之期悬在众人头顶上。
“……这些是你做的吗?”
最终,千言万语化作一句生硬的质问。
“对,是我,都是我做的。”听到问题的温珣的反应非常平静。
她直接承认了。
怎么会……?
这与虞鸦想象中完全不同,她下意识皱起眉。
而另一边,温珣看到虞鸦皱起的眉头,与神色中的不赞同,温珣心中种种情绪翻涌更甚。
“……”
红袖落下,温珣露出一双发红的眼睛,盯着虞鸦,道:“我不是温珣。堂堂仙师,难道看不出站在你面前的是一只妖鬼吗!”
虞鸦皱眉,想要解释:“温珣……我……”
然而,红衣鬼直接打断了虞鸦的话,她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出乎意料的残忍语气,不知是在对她讲,还是在对自己讲,道:
“……佛若国早就灭国!温珣也随着佛若亡国而死了!你听不懂吗?!”
佛若国……灭国?
当年虞鸦走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虞鸦张了张嘴,有些无措地看着温珣眉间怒意,最终低声道:
“……对不起。”
闻言,本来还在激动的温珣突然安静下来。
下一秒,虞鸦感觉胸口的布料被人紧紧攥住。
“住口!”
温珣的脸出现在虞鸦眼中,以一种虞鸦从没见过的狰狞神情。
黑气从她身上逸散,虞鸦垂眸,看见温珣正盯着她,那双凤眸中充斥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
温珣癫狂道:“……为什么说对不起!我说流波城的瘟毒是我下的,满城百姓也是我害得,我作恶多端,为祸一方,你难道没看到吗!?”
“……”虞鸦低头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我听到了。”
“听到了……听到了为什么不动手!你是人,是仙师!我是妖鬼,是怪物!听懂了吗?动手啊……!”
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虞鸦情绪复杂。
半晌,她望着红衣鬼发红的眼睛,轻声道,
“可是……”
温珣步步紧逼:“可是什么!”
“你那么伤心,看起来已经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怎么忍心对你动手,温珣。”
虞鸦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说道。
“……”
手上力道一松,温珣怔然松开虞鸦衣领。
片刻后,她恍然意识到脸上一片冰凉,抬手去擦,却撞到另一只手。
温暖的,记忆中的手。
被那只手轻拂过,像久居冰室的人骤然接触到外界阳光。
“……第二次。”
温珣颓然垂首,轻声呢喃。
“什么?”
虞鸦没有听清。
温珣没有回答,垂眸默默在心里道:
救我于水火,又弃我于荒原。
见状,虞鸦没有追究什么第二次。她叹了一口气,一把将僵立的温珣拉进怀里抱住。
温珣:“!”
她瞳孔放大,一双手不知道往哪放。她想说放开,但是怀里的温度烫的她舌头发麻,脸皮发烫,连带着脑袋一起发蒙。
虞鸦安抚道:“没事了,温珣。”
“……不、不用你管,放开我!”
怀里的声音显而易见的色厉内茬,虞鸦权当没听见,轻轻抚摸她瘦到咯手的脊背,柔声安慰:“我来了…不用怕,不管是什么事,这次我都会陪着你一起解决的……”
话音落下,虞鸦感觉怀里的身躯陡然一顿。
温珣鼻子一酸,只觉得铺天盖地的委屈,一同涌了上来。
“不用你管……根本不关你的事……”话虽这么说,但是声音已经带上哭腔。
不一会,虞鸦听到怀中撕心裂肺的恸哭。
声音不大,动作也小,可是悲伤与泪水却像被开凿的地下河水,哀转久绝。
似乎积攒了很久的委屈突然有了宣泄之处,又像是无家可归的人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地方。
悲鸣阵阵,冷泪涟涟。
虞鸦心中叹息,拂过她冰冷的泪珠,想道:
怀中人早已没有当初的温度,不知道这么多年经历了什么?
襟前一片湿润,温珣似乎要把血泪全都哭干流尽,瘦弱的身躯随着哽咽不住地颤抖。
垂眸望向空气中弥漫的黑烟,虞鸦望向陷入崩溃的温珣,她身上的黑气随着情绪的激动逐渐散溢。早已不是当年的血肉之躯。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虞鸦抬眼,对着角落比了个手势。
黑暗中,不知站了多久的东君一愣,轻轻颔首。
虞鸦放心地收回目光。
在虞鸦注意不到的角度,东君的目光落到虞鸦怀里的温珣身上,神色不明。
“睡吧……”
虞鸦摸了摸温珣的脑袋。
灵光闪过。
温珣动作一顿,旋即倒入虞鸦怀中。
“这是城中作乱的瘟鬼吗?”
东君悄无声息地上前。
“……应该是了。”
顺势拦腰抱起温珣,虞鸦转头看向走上前的东君,没有错过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她摇了摇头,道:
“说来话长,回去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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