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目的地走着,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比不上心里的冰冷。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学校附近那个废弃的旧车库。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当他无法忍受家里的低气压时,就会躲到这里,独自舔舐伤口。
车库废弃已久,里面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只有一盏接触不良的旧灯泡,发出昏黄闪烁的光,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
周屿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外套下,后背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是父亲盛怒之下用皮带抽打的痕迹。身体的疼痛尚可忍受,但那种被最亲的人伤害、尊严被践踏的屈辱和绝望,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紧紧攥着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另一种疼痛来转移注意力。黑暗中,他听到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就在这时,车库门口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周屿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鹰,充满了警惕和未散的戾气。
昏黄的光线下,一个单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怀里抱着画具盒,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和意外——是许燃。
他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周屿,尤其是在周屿此刻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抱紧了画具盒,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周屿?”他试探性地、极轻地叫了一声。
周屿看清是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但语气依旧带着未曾消散的冷硬:“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来这里……画画。”许燃小声解释,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显得格外清晰,“这里……安静。”
周屿想起来了,之前似乎听谁提过一句,艺术班有个学生总喜欢找些奇怪的地方写生。原来是他。
他看着许燃站在门口,被寒风吹得微微发抖,单薄得像一张纸,心里的烦躁和冰冷奇异地平息了一点。他挪开一点位置,声音沙哑:“进来吧,外面冷。”
许燃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在离周屿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抱着画具盒,像一只警惕的猫。
车库内恢复了寂静,只有灯泡偶尔发出的“滋滋”电流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周屿重新将头埋进膝盖,不再说话。身体的疼痛和心里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来,将他淹没。他不想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尤其是在许燃面前。但此刻,他真的太累了,累到无力再去维持那个阳光开朗的假象。
许燃安静地坐在旁边,没有画画,也没有离开。他能感觉到周屿周身笼罩着的、浓得化不开的低气压和痛苦。那是一种他非常熟悉的、属于黑暗的情绪。
他看着周屿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紧握到骨节发白的拳头,一种同病相怜的酸楚涌上心头。这个看似无所不能、永远站在阳光下的周屿,原来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脆弱的一面。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周屿似乎终于缓过一口气。他抬起头,靠在墙上,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闪烁的灯泡,眼神空洞而疲惫。
他侧过头,看向一直安静陪着的许燃,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自嘲的笑容:“是不是很可笑?看起来光鲜亮丽,其实内里早就烂透了。”
许燃看着他,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不可笑。”
周屿怔住了。
许燃低下头,看着自己怀里破旧的画具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极其缓慢地,卷起了自己左臂的校服袖子。
昏黄的灯光下,周屿的瞳孔骤然收缩。
许燃那截白皙瘦削的小臂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有已经淡化只剩浅粉的旧疤,有颜色尚深的淤青,甚至还有几道结着深咖色血痂的划痕,狰狞而刺目。那些痕迹,无声地诉说着他曾经历过的、周屿无法想象的恶意和痛苦。
“你看,”许燃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展示与自己无关的东西,“我们……其实差不多。”
周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席卷而来。他看着许燃手臂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又想起自己外套下那些火辣辣的鞭痕,一种巨大的、混合着心疼、愤怒和某种奇异共鸣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剧烈地冲撞着。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激动而有些踉跄。
许燃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以为周屿被他的伤痕吓到或者厌恶了。
然而,周屿没有离开,也没有露出任何嫌弃的表情。他站在许燃面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用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猛地掀起了自己身上那件单薄T恤的下摆,将整个后背转向许燃。
昏暗的光线下,许燃倒吸了一口冷气。
周屿线条流畅的后背上,纵横交错着数道红肿凸起的鞭痕,有些地方甚至皮开肉绽,渗着血丝,与周围健康的肤色形成惨烈的对比。那显然是新伤,带着施暴者毫不留情的狠厉。
“你看,”周屿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这才是……烂透了的地方。”
空气仿佛凝固了。车库内只剩下两个少年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许燃看着周屿背上那些狰狞的伤痕,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累累疤痕,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冲击着他。他以为自己是独自在黑暗中挣扎,却没想到,那个看似拥有一切的周屿,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十字架,在另一个战场上,进行着同样惨烈的抗争。
原来,阳光下的淤青,和阴影里的焰心,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疼痛,都是无声的呐喊。
下一秒,许燃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放下画具盒,站起身,走到周屿面前,没有哭泣,没有惊叫,只是伸出那只布满伤痕的手,极其轻、极其轻地,触碰了一下周屿背上那道最狰狞的伤口边缘。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烙铁上。
周屿的身体猛地一颤,却没有躲开。
然后,许燃张开手臂,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抱住了周屿。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色彩的拥抱。是两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灵魂,在本能的驱使下,彼此靠近,互相汲取那一点点可怜的温暖。是两个伤痕累累的人,在看到了对方最不堪的伤口后,产生的唯一共鸣——原来,你也在那里。
周屿僵硬的身体,在许燃笨拙却真诚的拥抱中,一点点软化下来。他闭上眼睛,将脸埋进许燃单薄却温暖的肩颈处,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和干净皂角的混合气息。
一直强撑着的坚强外壳,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堤坝,从周屿紧闭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洇湿了许燃肩头的校服布料。
许燃感觉到肩头的湿热,身体微微僵了一下,随即,他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他们就这样在昏暗破败的车库里,紧紧相拥。像两只受伤后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完成了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灵魂交汇。
窗外的寒风依旧在呼啸,但车库内,那两个相拥的少年心中,却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最深的懂得,无需千言万语。
只是让你看到我的伤痕,然后,给你一个沉默的拥抱。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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