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蓦然传来刺痛,曹丕一低头,发现掌心居然被割开一条伤口,血正渗透而出,聚在掌心,月色下犹如娇艳欲滴的花朵。曹丕还没反应过来,四下陡然旋出雪白的风浪,将他与陆逊包裹起来。
“没想到会与义封走上一样的路……”
风声呼啸,陆逊低声呢喃,却迅速消散在风中,曹丕一点也没听到。他用指尖点了曹丕手心的血,缓缓压在唇上,抚过一道血红,轻声道:“跟着我做。”
曹丕这才发现,陆逊的手也多了条的血口,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战战兢兢跟着沾了陆逊的血,抹在自己的嘴上。白色的风陡然变大,两人的衣袂纷乱飘飞,曹丕有些睁不开眼,却隐约瞧见陆逊正无比严肃地看着自己。
陆逊握住了他的手,两道伤口贴合在了一起,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柔和嗓音,念着:“我鹿族陆伯言,愿承万千先祖箴言,与凡人曹丕——”
顿了顿,陆逊又深深看了一眼曹丕,道:“……以血结契,灵神互通,此情不渝,天地可鉴。”
什么!此情不渝?天地可鉴?
曹丕张大了嘴,还没说话,先灌进来一股风,逼得他不得不合上嘴。只见由相接的掌心,逸散出一股纯澈的白色光芒,愈漫愈大,近乎将两个人吞没。曹丕感觉自己快要失明了,最后只看到在了白昼般的闪光里,陆逊缓缓阖上了眼。
他也赶紧跟着阖上眼。
曹丕感觉眼皮外的光逐渐退却,正要睁开眼,突然爆炸开的一股力量袭来,将他推翻了几丈远。他惊恐睁眼,手心的伤勒进了一根草,割得他伤口生疼,他却没空去管,往陆逊所在奔去。
方才散去的白光,此刻如星云般缠绕着陆逊,渐渐融入他的身体。陆逊仿佛喘不过气,伏在地上粗喘着,手掌按在草地上,涌出猩红的血光,随着曹丕靠近而越来越大,似乎那光每大一些,曹丕脑袋就“嗡”地响起尖锐的蜂鸣,太阳穴几乎要炸开。
突然,陆逊发出一声凶狠的低啸,如身处那夜大火中,掌心血光猛地暴涨,漫过整个铁笼,四角的符篆如枯萎的秋叶,顿然碎散成粉,地面上法阵的线条痕迹也逐渐变淡,像是被雨水冲刷过的水墨,血光掠过,阵型被吞噬殆尽。
陆逊这么一吼,抬头已成血红的眼,对上曹丕双眼的瞬间,曹丕眼前一黑,突然感觉天昏地暗,日旋月转,头一阵昏乱,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踉跄栽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见曹丕倒了,陆逊足下爆出更剧烈的风暴,震得铁笼快散架般喀拉喀拉响着,涨着血光的手攥成拳,狠狠砸在地面上,嗓底又是一声怒吼,铁笼终于不堪重负,砰然炸开,断裂的铁条向四周飞射,有些朝着曹丕飞去,却被层透明的屏障反弹,扎入了相反方向的地面。
尘埃落定,陆逊的呼吸声颤抖着,心头渐渐静下来。
小苑外忽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陆逊凛眸看去,感受到了股蜀山之人的气息。似乎因为动静太大,发现异样的看守们去通报了曹植宫里的小道士们,苑门被猛地踹开,几个雪白的身影晃了进来。
那日的钟姓小道士掌中持剑,看见了倒地的曹丕,先是一脸意外,恶狠狠地冲陆逊道:“你这该死的鹿妖!你对丕公子做了什么!”
关小道士也拔出剑,道:“鹿妖,还不快快束手就擒!若伤了丕公子一根头发,我蜀山定然饶不了你!”
身后跟来的一群看守也拿着剑,在小道士身后来回踏步,敢上不敢上的,面面相觑,看对方眼色。马师兄不敢草率行事,只察言观色,等着看陆逊有什么举动,又想静待时机,把倒在陆逊近处的曹丕拖过来。
猩红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愈发骇怕,仿佛有万千鬼魂在其中飞旋,在小道士们看来,皆是羽陵大战时死去的同门。陆逊面容冰冻,勾了勾手指,曹丕的身子轻飘飘地飞了起来,众人警惕,随时准备冲上去。
只见曹丕膝弯被抄,肩膀被搂,稳稳当当落在了陆逊怀中,钟小道士正要破口大骂,陆逊血眸一凛,无形的气浪席卷向众人,小道士们忙画仙障去挡,谁知仙障才画了一半,所有人就动也不能动了。
定身法!
小道士们惊愕不已,没想到陆逊几日不见,妖气竟如此浓郁,有了这般能耐。陆逊搂着曹丕,从众人之间缓缓穿过,钟小道士本想喊停陆逊,却发现这不只是定身,连他舌头都给定住了。
一群人瞠目结舌。
陆逊自然不予理会,只淡淡出了小苑,与曹丕化作道红光,朝南飞去了。
燕宿之战暂告一段落,蜀山被逼得望风披靡,妖族大胜,夜里各族领袖设宴欢庆,东海甘家于此战独占鳌头,率部下饮得正酣,吕蒙回头却发现周泰没了人影,再一看,至尊孙权早不知去向了。
入夜之后,吕蒙的老毛病就犯了,眼前像蒙了层阴翳,总是看不太清楚,于是向值夜的小妖要了盏灯笼,穿过黑魆魆的夜林,寻到了之前关着凌统的旧宅去。
周泰独自坐在院落里,往石桌上摆了几大坛酒,就着身后厢房里的灯火,边赏月,边自斟自饮。说实话,吕蒙看见他这么个大老爷们,而且是个寡言少语、魁梧雄壮的大老爷们,正颇凄凉颇落寞地赏月饮酒时,内心是想笑的。
周泰总是不苟言笑,板着一张脸,喜怒哀乐仿佛四大皆空,光是看他脸,旁人是绝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的,就连最亲近的孙权也摸不透他的心思,但像今日这般,吕蒙这个眼神不好的,都能明显看出来周泰格外失落,实属少见。
他走过去,坐在了周泰的对面,也拆开一坛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一气喝完,发出回味无穷的感叹,道:“幼平,怎么了,闷闷不乐的?你这次出力不小,至尊不在的时候全靠你顶着,孙家第一大功臣啊!还窝在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喝闷酒?”
被吕蒙重重拍了拍肩,周泰默默自酌,声音又低又磁道:“公绩。走了。冷清。”
吕蒙一愣,惊道:“这我还真没看出来,幼平你居然中意公绩那小子?”
他还当周泰怎么了,原来是与凌统折腾了半月,折腾出感情来了!怪不得最近他总怅然若失,闹腾的人被送走了,没人和他打闹嬉笑,自然也就没什么意思,这巨汉不知如何表达,又不好意思和别人说,只能一个人喝闷酒了。
“嗯。”周泰重重点头道:“公绩。活泼。有趣。我。中意。走了。寂寞。”
吕蒙叹道:“唉——这也没办法,大家都忙着打仗,他为了陆伯言一点忙都不帮就算了,还整天捣乱和稀泥。”
周泰重复道:“和。稀泥?”
吕蒙道:“你就说这半个月你和我什么时候消停过了,打完仗还要和他对练,这臭小子还动不动就搞偷袭,我真怀疑我眼睛这两天不太好,多半是他给我弄坏的。”
周泰又默默看了眼吕蒙,缓缓道:“子明。眼睛。天生。如此。勿要。嫁祸。公绩。”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真是,还真打出感情来了。”吕蒙抬手晃晃,表明不说凌统的坏话,给两人斟酒道:“不过最主要的,还是至尊心疼他,不上战场倒也无所谓,那么多能打能杀的搁那儿呢,疗伤的也有凌家小辈,至尊不过不忍心让他整日关在这破屋子里,也没人照看他,怎么说也是个家主,所以才给送回桃津了罢。”
周泰颔首道:“回去。还是。禁闭。”
吕蒙仰头看了眼月亮,端起酒盏道:“是啊,总不能一直如此不听话,该给点教训。何况现在正和蜀山交战呢,无暇分心,陆伯言的情况你我都清楚,他再怎么受孙君上青睐,现在和孙家关系也不如从前了……能不让公绩掺和就不掺和。”
周泰遗憾地摇头,脸上却依然没有表情道:“公绩。夹在。当中。不好受……”
“至尊和陆伯言,两个都是发小,一个是自家君上,另一个是同门师兄,换谁都不好取舍,我们还是不要多管闲事,让他自己看罢。”吕蒙呷了口酒道:“幼平,你可知至尊去何处了,与兴霸喝酒时就没看到他。”
周泰没说话,只回头往身后亮着灯的厢房看了一眼,那是之前关着凌统的屋子,里面有道模糊的黑影,手里拿着样发光的东西,一动不动地立着。
吕蒙明了,周泰看吕蒙的神色,也心头透亮,二人收声不再讨论凌统,继续喝酒。
昏黄的烛火下,孙权手中的聚魂引散着幽然光华,其中白茫茫的魂魄正焦虑地游动,在珠子里横冲直撞,似乎正在向孙权抗议着什么,激动得快要燃成一团火。
孙权凝视半晌,莫名恼火起来,施法把妖珠收了。他踱步至窗边,透过沙沙作响的树群,眺望天边皎洁的银月。
朱然的魂魄躁动,多半是因为酒宴时,从许昌方向突然出现的一股妖气——陆逊的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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