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相公又举杯,陆逊泰然回礼喝了,本以为这就算挺过与凡人初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接触交流,谁知酒过三巡,蝴蝶精的相公又晃悠来了,面色红润看似已有些上头,抓起陆逊的手,胡乱说了一通。
口齿不清,满嘴酒气,大体是说既然陆逊是孙家小妹的未婚夫,那也就是孙瑶的准姑父,就相当于和蝴蝶精也沾亲带故,话头绕过来绕过去,最终握着陆逊的手晃了三下,酒鬼郑重其事道:“有空常来玩。”
陆逊一概没听进去,他的身子在被凡人碰到手的一瞬,就已经僵硬如石雕了,被孙瑶折磨得不像样子的朱然,趴在桌上看过去,见陆逊脸色渐渐发红,心道难道伯言不愿意接触凡人,只是因为他容易害羞?
可他很快打消这个想法,陆逊千年来从没对谁害羞过,顶多就是羞恼,况且陆神君的脸已经由红转青了。只见陆逊面色铁青,一副恨不得捏死眼前人的神情,朱然心中大叫不好。
他露出客套的笑容,嘴角却止不住地抽搐,咬牙切齿道:“……一定。”
凡人相公好不容易被蝴蝶精拖走,陆逊这回说什么也不留了,就是孙瑶冲上来活吃了他,他也一刻都待不下去了。面色阴沉的陆逊挥别朱然和孙尚香,架着云迎着夜色,至燕宿竹林内的瀑布之下,打算将沾染的凡人气息洗个干净。
水晶似的布帘落下,水花在青石上碎成泡沫,潺潺水流让陆逊的心静了下来,他边褪去衣物,边盯着水中倒影看。他的身影虽被扭曲得几乎辨认不出,但仍能看清如玉般白皙的皮肤。
水中月摇曳不止,扬起的水珠溅在陆逊的脸上,冰凉入骨。他泡在水中,寒意仿佛顺着四肢侵入,不一会就冻得指尖有些麻木,微张的唇泛紫,呼出一缕白气。
他不由自主想起蝴蝶精与凡人结契的场景,曾修习过的结契誓言,书中所描绘的妖气大盛,以及众人的喝彩欢呼声,一股脑儿地涌进脑海,让他越想越烦。
陆逊喃喃道:“趋炎附势。”
他回头看岩石上散乱的衣物,眉头一拧,眼中升起怒气,只见衣物陡然凌空飞起,被人提着似的,在冷泉里过了好几遍,最后被陆逊召来的大风吹干,整整齐齐叠在了一边。
闻着混着泥土与青草气息的泉水,陆逊又泡了好一会,静谧的竹林却忽然惊飞一片鸟,陆逊没有去看,因为他听见隐隐有马蹄声从远处靠近,听这马蹄落地的轻重,驮着的应该不是大人。
陆逊觉得自己实在不走运,千百年也没怎么碰上过凡人,今日却一连碰了两人。他厌烦地叹息,打算埋头沉进水里,却听见竹林外的大道上,传来惊恐的马嘶声,马蹄混乱地踩着地,夹着孩童不清晰的害怕的惊呼。
陆逊下意识地往竹林外看去,依稀有瘦小的影子挂在马背上,被狂奔的马甩得乱晃,不知怎么的,那疯马猛地扬起前蹄,小孩惊叫着就要摔下去——
虽然反感凡人,但不至于希望他们去死,何况这还是个孩童,年纪轻轻就死在马蹄之下的话,简直太窝囊了。陆逊皱眉,弹指一道鲜红的灵光,射穿茂密的竹林,往孩童的方向破风而去。
大小是条人命,那就顺手救了罢。
就像想不到孙瑶成了蜀山大战的第一大功臣,打死陆逊也想不到,那时他救下的小娃娃竟然就是曹丕。
他不过顺手搭救,放做常人早被这诡异一幕吓得魂飞胆裂,曹丕不仅没被他一束仙光吓跑,反倒不知死活来偷看他洗澡,也忒胆大。而且还将他当做女人,先入为主,不止胆大,简直就是色胆包天,幸好没被看去什么。
陆逊不由皱起眉,步伐慢了些,抬眼见曹丕正在檐廊上,倚着柱子闭目小憩,鼻尖微微发红,惬意地晒着太阳。许是奔波一早,困乏劲儿上来了,陆逊走近道:“困了就去房里睡。”
曹丕眼睛睁都没睁,抱着手臂道:“不用,看你在那儿走来走去走了半天,看乏的。”
陆逊倚着柱子的另一边,道:“看见了你不叫我。”
曹丕闭眼轻笑,道:“叫你干吗?看你脸色不太好看,感觉像是在想事情,怕打扰你。哎,方便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吗?”
正好,借机来刨根问底,将故事听个全。陆逊斜了曹丕一眼,淡然道:“听说你小时候遇见过我的族人?”
曹丕的双眼倏然睁开,脸上闪过意想不到的惊讶,侧头看了看神色认真的陆逊,迟疑道:“你怎么知道?我应该还没和你说过这件事吧?是芸嫂告诉你的,还是包管家?”
言罢,不等陆逊回话,他抱住脑袋蹲在地上,双臂夹着头一阵乱揉道:“啊啊啊,我就知道他们肯定会偷偷把我小时候的糗事告诉你,可我没想到居然你来府里第一天就……失策啊失策!应该警告他们一下的!”
陆逊却不计较,弯腰提着曹丕的后领,将他整个人提起来,觉得有些好笑道:“这有什么,你倒是给我讲讲,你究竟是怎么遇到我陆家人的?说不定,你遇到的那位仙子——我还认识。”
曹丕哭丧的脸顿住,缓缓道:“……可芸嫂包管家,还有大哥他们都说那是我小时候做的梦,做梦是不能算数的,梦里见到的神鹿存不存在都不一定,更别说会是你家人了。”
陆逊双臂环胸,上下打量曹丕,道:“可蜀山道士驱除你身上的妖气是事实啊,不管是不是做梦,你年幼时遇到过妖怪是肯定的,而且十有**就是陆家人。”
曹丕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他只道:“你好好回想回想。”
曹丕不知道陆逊如何这么笃定,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知徐福为他驱除过妖气,更不知道他今天怎么了,对他的过去好奇起来,但既然对方很少这么有兴致,他便配合着开始回忆。
想了一会,曹丕娓娓道来:“我六岁那年随大哥在燕宿附近游猎,回城时马不知怎的,突然疯了,带着我往相反的方向跑了几个时辰,跑得天都黑了,我被马颠得实在支持不住,就要从马上跌下来,但是……”
陆逊接道:“但是有人将你救了?”
曹丕摇头道:“有道光将我托起来了,等我回过神之后,马已经跑的没影了,我嘴里灌了好些风,特别渴,刚好光来的方向有水声,我就循着过去看,谁知竟有人在那里洗澡。”
陆逊问道:“是男人女人?”
曹丕又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只看到了个背影,肤白发黑,好像是个女人,我那时以为深山老林中闹鬼,就想跑,结果不小心被绊倒了……”
后面的不用说陆逊也知道,他那时心无旁骛只顾想事,没注意到那凡人孩童已跑到身后竹林里,听到不寻常的树枝断裂的声响才发现,于是飞快穿了衣服,驾云回了羽陵山。
他当时为了不让凡人看到自己真身,还专门使了风诀压制,哪知曹丕幼年太不知怕,被妖风吹了那么一会,还敢爬起来去看到底是哪里来的风。陆逊心中叹息,感慨万千。
果不其然,曹丕道:“然后突然就起风了,我眼前白花花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见满地的竹叶都被吹起来了,我以为要被女鬼给吃了,结果风过了一会就停了,什么事也没发生。”
然后,露出沾沾自喜的笑容道:“我就跑出去看,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神鹿!正驾云在夜空下飞,伯言你是不知道,我当时看见那毛色,那蹄子,那身躯,那鹿角……”
正兴奋不已地说着,曹丕突然语速慢了下来,惊愕地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道:“鹿角!我碰见的神鹿并不是鹿仙子……原来、原来是位鹿公子!”
曹丕恍然大悟,陆逊哭笑不得,不知该用何种表情来面对他,道:“所以,因为那位公子救过你一命,你便将恩还在了小叔与我身上?”
曹丕难以为情地笑道:“也可以这么说,但除却这些,我也会救你们的,神鹿是灵物,怎么可以擅杀……难道我幼时遇见神鹿真的不是我在做梦?”
陆逊皱眉道:“谁告诉你是做梦了?”
曹丕嘟嘟囔囔道:“因为那之后的事我都记不太清,等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回家了,大哥说我昏迷了好久,还在发高烧,我将所见一一说了,他们都不信,说我是在做梦。”
陆逊心道,坏了,一道妖风给孩子吹发烧了。
咳了几声,陆逊沉吟少许,道:“嗯,放心,不是你在做梦,你遇见的那位公子,应当就是陆家人,十年前正巧燕宿附近有妖族喜事,陆家也派人去贺喜了。”
闻言,曹丕眼睛闪起光来,拉住陆逊的手道:“伯言,你说的可是真的?你既然这么说,那肯定是认得那位公子了,有机会一定要为我引荐,我一直想当面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陆逊瞥眼被握得死死的手,曹丕的手骨节分明,稍微颤抖,自己的手被攥得发白发烫,他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当年那么排斥凡人了,露出淡淡的笑意,道:“好,有机会一定带你去见他。”
曹丕笑开了:“太好了,谢谢你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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