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的手段晏同光不是没听说过,但听旁人说和听身边亲近的人说完全是两种感受。
就好像,好像你义正词严地痛斥江洋大盗时,却愕然发现大盗就在身边。
一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施展抱负,而下头的人都怀揣着这种心思,晏同光便觉一阵晕眩。
他忍不住看向眯着眼睛叭嗒烟嘴儿的赵老三,第一次觉得他如此陌生。
赵老三终于觉察到他的视线,竟一点都不意外的笑起来,用满是烟味的大手重重往他肩膀上捏几下,“傻小子,想问我为什么不制止?”
那些人一没求到我头上,二没给我好处,凭啥管?
晏同光没说话。
若说一开始觉得赵老三不告发只为明哲保身,可现在听了这番话,他的信念隐隐动摇了。
他不敢去想,是否赵老三之前也是这么干的,所以习以为常,觉得万一同僚此类行径被制止,日后自己也没法做了……
你我心知肚明,互不干扰,能捞多少,各凭本事。
这就是某些人口中的“与人方便,便是与几方便”。
可晏同光不问,赵老三却来了谈兴,又好像因为抓到了向小辈卖弄的机会,自己眉飞色舞侃侃而谈起来,“因为这事儿就成不了!牛旺那厮胆子越来越大,几百家商铺里但凡有一个烈火爆性的敢豁出命去告官,他就吃不了兜着走!”
很多事只要没翻到明面上,谁都懒得管,可一旦撕撸开,上官们哪怕装,也要装出个公正样子来。
拔出萝卜带出泥,真闹开了,怕不要天翻地覆!
只是他有点疑惑,疑惑到底是谁当了这个出头鸟,怎么衙门上下没听到一点风声?
可惜赵老三又一次猜错了,也进一步验证了牛旺对人性把握之可怕,因为这几百家被勒索的商贩之中,竟真的无一人敢报官。
若非有晏同光机缘巧合横插一脚,只怕再过几日,牛旺的银子都收上来,开始坐地分赃了。
因为普通人的日子太苦了,纵然稍有起色,也经不起任何风险。比起孤注一掷后尚未可知的结果,零风险的忍耐显然更容易被接受。
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
下头的百姓如此,衙门里身边的吏员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不然牛旺也不会嚣张至今。
而更令晏同光觉得可怕的是,并非赵老三明知身边有人作恶却保持沉默,而是哪怕现在尘埃落地,赵老三的第一反应是幸灾乐祸。
他完全没有把那些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只想看同僚倒霉。
见晏同光成了闷声葫芦,赵老三啧一声,“当初我便劝你别来衙门,你不听,瞧瞧,现如今又怎么样了呢?”
要么离得远远的,要么就别摆出这副清高样儿,不然呐,只怕在这衙门里也混不下去。
赵老三专心抽烟,不一会儿身边便云雾缭绕起来,一锅烟叶烧尽,他惬意地吐了口气,“美!”
不知是抽烟美,还是看着牛旺美梦落空美。
总之,赵老三现在的心情很不错。
他将上面吊着的烟叶兜子缠了几下,倒背着手,斜觑着晏同光,“你爹……没福气,你嘛,实在不成就回家读书去吧,啊。”
在赵老三看来,晏父确实很没福气,儿子刚中秀才,他自己好不容易熬上典吏,孝敬出去的二百两银子还没回本呢,就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喝西北风。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见晏同光还是不吭声,赵老三不由得有些烦躁,若非看在把兄弟份上,他吃饱了撑的才去管别人家的孩子。
这么想着,再开口时语气不免重了些,“怎么,觉得自己读了两页书,瞧不上衙门里的大老粗?”
沉浸在思绪中的晏同光无奈抬头,“您这是说的哪里话。”
见他不像说假的,赵老三的心气儿才平了些,瓮声瓮气道:“我拿你当半个儿子才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也莫要觉得读书人便是什么观世音菩萨,我且告诉你,你如今看到的都不算什么,那些读书人真坏起来,怕不是这个的十倍百倍!”
莽夫使坏只会当面来,可那些有一万个心眼子的读书人们使起坏来,却足可叫人满门灭绝,寸草不生。
赵老三倒背着手离去时,晏同光脑子里只剩一句话:
岂不闻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刺史?
经牛旺这么一闹,六房众人谁也没心思说笑了,各个如丧考妣,想放个屁都得夹着,当真上衙如上坟。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一群人三三两两去吃饭,见还是汤水透亮,煮得稀烂的杂面汤饼,不由火冒三丈,大骂厨房的采买不干人事。
“户房没少拨银子,都用到哪里去了?整日价不是白菜便是萝卜,别说肉,越发连个油星儿都不见了!”
“吃也吃不饱,兄弟们都喝西北风去么?索性一齐抹脖子算完!”
“依我说,不必白费力气,咱们都去他家,给他掀个底儿朝天……”
一群汉子一起破口大骂,又是拍桌又是摔凳,声势惊人,吓得厨房管事缩着脖子不敢出来,最后实在躲不过,只好答应明日做些好的,方才应付过去。
闹了这一出,众人心中的憋闷才算散了些,僵硬的气氛也重新活络起来。
唯独厨房管事觉得这群人真真儿是有病,衙门里的猪食不是一天两天了,往日没见你们怎么着,偏今儿一起发作起来……
午后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晏同光一般会小憩两刻钟,保证下午干活的精神,醒来后活动活动手脚,然后看书练字。
结果今天刚吃完饭呢,就有门房上的人来传话,说薛记针线那边有人找,让他赶紧过去。
晏同光立刻就联想到了今天的告示。
果然一进门,晏同光就被请到里间,丫头秀云带着两个嬷嬷吃茶,手边还有个大包袱。
“没想到你竟在衙门里当差。”秀云笑道,“姨娘说她以前错怪了,本以为下头的吏多是粗俗无礼之辈,不曾想还有你这般古道热肠的……这次的事你办得极好,姨娘说要好好谢谢你呢。”
原本肖姨娘想直接给东西,但想想也算间接帮了自家老爷一个大忙,又是个在册的秀才,不好随意打发,思来想去便带着秀云去告诉了夫人。
夫人一听也有些惊讶,“你考虑的很是,到底是读书人,不好怠慢。”
还这么年轻呢,万一日后有幸发达,亦算老爷的官场同盟,不如提前结个善缘。
即便不中举,也能笼络个心腹,日后办事好使唤。
想了想,夫人又说:“不过老爷毕竟刚来,他们男人家心思又重,若此时贸然提起,未免多思多想,倘或误以为那孩子是刻意接近、出卖同僚的恶人就不好了。”
她还有句话没说,那就是肖姨娘年轻貌美,刚来就突然跟个年少俊俏的郎君私下有了关联,万一传出去,只怕对两人都不好。
“夫人说的是,”肖姨娘十分赞同,又不禁感慨,“我原想着下头那些人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常言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自然是难相与的,不曾想竟也有好的。”
夫人笑道:“你没听过那句话?仗义每多屠狗辈,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以后可别这么着了。”
“妾没读过书,哪里知道这样的道理?”肖姨娘便腻上去,又亲自给她剥蜜橘叉香梨,“亏得夫人不嫌弃,日日教我。我看赶明儿合该办一桌酒席,我正经拜了师父才好。”
一番话说得众人俱都笑起来,夫人也忍俊不禁道:“你啊,就是嘴甜。”
两人玩笑一回,复又说起正事,“咱们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正需要有个机灵的从旁相助,日后敌明我暗,也多个耳目,倒不如权且将此事瞒下,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向老爷提起不迟。”
话虽如此,可也不好一点都不表示,尤其听说那家里孤儿寡母的,两位女眷难免软了心肠,于是就有了秀云来这一趟。
“这里头是两匹茧绸,两匹厚棉布,都是夫人和姨娘给的,她们还叫我问你,可有什么心愿没有。”秀云问。
没想到这事儿竟然捅到知县夫人跟前儿去了,实在是意外之喜,晏同光忙道:“职责所在,不敢夸功,并不求什么旁的。”
听这个意思,那两位对自己的印象还不错,领了这个人情。
由此可见,之前自己对这家人的正面推测并不过分:上位者大多觉得下头的人为自己效力是应该的,别说给东西,或许事后提都不会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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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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