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梦寒手里的银筷“当啷”一声砸在碗沿,他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还没褪尽,却亮得惊人。
“你说什么?”他几乎不敢信自己的耳朵,往前倾的身子差点带翻了凳子,“你再说一遍?”
楚君樾抬眸看他,点点星光在眼底明明灭灭,那层惯常的隐忍被什么东西破开了,露出底下翻涌的暗潮。
他指尖在桌布上轻轻点了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说,师小将军可愿助我?”
师梦寒的心跳像擂鼓,震得耳膜嗡嗡响。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茶汤烫过,半晌才挤出一句:“你……你早该想通了!”
话音刚落,他忽然拍着桌子笑起来,笑得肩膀都在抖,眼角却有湿意滑下来。
他抓起桌上的酒壶,咕咚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下巴淌进领口,带着灼人的热意。
“我师家的兵甲,从不是摆着好看的!”他把空酒壶往桌上一墩,酒气混着底气,声音亮得能穿透窗棂。
“你要这么做,我就给你披甲执锐!别说护着天下人烤暖炉,便是踏破那——”金銮殿,我师梦寒绝对是第一个冲在前头!
师梦寒话未说完,就被楚君樾横了一眼,那眼神里带着点无奈,又藏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和嫌弃:“你这家伙,说话好歹也注意些。”
师梦寒挠了挠头,嘿嘿傻笑着把后半句咽了回去,酒气上涌,脸颊泛着红,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憨气。
恍惚间,他又瞧见了当年在稷下学宫的少年。
那年他刚满十岁,被父亲塞进稷下学宫时还带着股野气,一身银亮的小铠甲没脱利索,腰间还挂着把玩具短剑,走起路来“哐当”响,活像个刚从演武场跑出来的小将军。
稷下学宫里的皇子公子们都穿着锦缎长衫,手里摇着玉骨折扇,见他这副模样,眼底的鄙夷几乎要漫出来。
“这不是师将军家的小蛮子吗?听说连三字经都背不全,也配进学宫?”
“瞧他那铠甲,怕不是把自家兵器库搬来了?”
刻薄话像针尖似的扎过来,师梦寒哪里受过这气,攥着玩具短剑就要冲上去理论,却被人从后头轻轻拽了拽衣角。
回头一看,是楚君樾。
彼时他也才十一二岁,穿着件月白长衫,袖口绣着暗纹流云,衬得肤色愈发清透。
其他皇子都凑在一处讨论诗词,只有他独自站在廊下,望着池塘里的睡莲出神,侧脸在阳光下透着股淡淡的疏离。
“你拽我干什么?”师梦寒气鼓鼓的,脸颊鼓得像只被惹毛的河豚。
楚君樾没看他,只抬手指了指湖面:“打架要被夫子罚站和抄书的,不如一起看睡莲。”
师梦寒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满池碧叶间,零星浮着几朵粉白的花,花瓣上还沾着露珠,倒确实有几分清雅。
可在他眼里,赏花哪有舞刀弄枪来得痛快?
“睡莲有什么好看的?”他从怀里摸出个四四方方的油纸包,“你吃不吃点心?我娘亲特意为我做的芙蓉糕,甜糯得很!”
说着就把油纸包往楚君樾面前递,手指在里头翻来翻去,挑出块边角缺了点的,像是自己啃过一口,脸上还带着点肉痛:“给你,这个最甜。”
楚君樾看着那块缺角的糕点,又看看师梦寒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那眼神里半是炫耀,半是舍不得,倒像是把自己最宝贝的东西忍痛分了半块出来。
倒也不必如此。
他忍不住挑了挑眉,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你还是自己留着吃吧。”
“哎?”师梦寒愣了愣,赶紧把糕点塞回纸包里,拍了拍胸脯,“我可给过你了,是你不要的!跟你说,我娘亲做的点心,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比御膳房的还强!”
楚君樾望着他那副护食的模样,忽然问:“你娘亲会常为你做点心吗?”
师梦寒点头如捣蒜:“那是自然,我要是练枪赢了爹爹,娘亲就给我做芙蓉糕,要是背会了兵法,就给我做梅花酥!”
他说得眉飞色舞,没瞧见楚君樾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蜷了蜷。
“那你娘亲会给你做点心吗?”
“母后不会为我下厨。”楚君樾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水面的蜻蜓点水,“她的手要戴玉镯,要执笔抄写经书,要抚摸皇兄的额头,从不碰灶台的烟火气。”
那时的师梦寒哪里懂这些弯弯绕绕,只觉得“不能吃娘亲做的点心”是件顶可怜的事。
当即把纸包里最完整的一块芙蓉糕塞到楚君樾手里:“那这个给你!我娘亲做的,你尝尝就知道有多好吃了!”
楚君樾捏着那块带着余温的糕点,指尖触到油纸的粗糙纹理,忽然想起宫里精致的描金食盒,里面的点心永远摆得像花,却从来没有这样暖过。
他低头咬了一口,清甜的豆沙馅在舌尖化开,确实是比御膳房做的好吃多了。
师梦寒见他吃得认真,咧开嘴笑了:“对吧,我就说好吃!”
楚君樾抬眼,正对上他灿烂的笑脸,像夏日最烈的阳光,一下子驱散了心底积着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
“夯货。”楚君樾出声道了句。
师梦寒一听可生气了,他插着腰还不忘擦嘴,“我分你点心吃,你怎么还骂我?”
……
思绪逐渐回笼。
师梦寒望着楚君樾额角的纱布,忽然就懂了当年那句“母后不会为我下厨”里藏着的滋味。
那不是简单的“没吃过点心”,是连一块带着温度的糕点,一句寻常的关怀,都成了奢望。
他抓起酒壶,又给楚君樾斟了杯酒,声音闷闷的:“楚君樾,我想我娘了。”
楚君樾看着杯里晃动的酒液,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师将军和师夫人若在天之灵,定不希望你难过。”
师梦寒捏着酒壶的手指紧了紧,壶底在桌面磕出轻响,琥珀色的酒液漫过杯沿,溅在青灰色的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娘最疼我了。”他仰头灌了口酒,喉结滚动的弧度都带着点发颤,“小时候我练枪摔断了腿,她抱着我坐了三天三夜,眼睛都熬红了,却还笑着说‘我们梦寒是小将军,这点疼算什么’。”
酒气呛得他咳嗽起来,眼角泛起的红意更浓了些:“她总说,等我立了军功,就亲手给我缝件新铠甲,用最好的玄铁,缀上最亮的银钉……可她还没等到……”
后面的话被浓重的鼻音堵在喉咙里,他拿起酒往嘴里猛灌,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可小将军却尝不出半分滋味。
楚君樾静静看着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微凉的杯壁。
师夫人的模样他还有些印象,那年在学宫门口远远见过一次,一身戎装却难掩温婉,牵着师梦寒的手时,眼里的笑意像春日融雪。
不像他母后,永远是珠翠环绕,凤袍曳地,看向他的眼神里,总像隔了层冰,望着一个陌生人。
“她若瞧见你如今的模样,定会无比欣慰,夸赞你。”楚君樾语气坚定道。
师梦寒猛地抬头,眼眶红得像兔子:“真的?”
“嗯。”楚君樾点头,声音平稳得像落进湖面的月光,“你爹娘教你持剑护民,教你磊落行事,不就是盼着你能成为这样的人?”
师梦寒盯着碗里的鱼肉,忽然觉得鼻子更酸了。
他抓起银筷,狠狠戳着鱼肉,却半天没送进嘴里。
“我一定会成为爹娘心目中的英雄,不仅如此,我还要将那些侵犯我们大楚土地的外藩,全都打回去,让他们不敢再踏进一步!”
他想起演武场的青石地,被他的枪尖戳出一个个浅坑。
爹娘总并肩站在廊下看他练枪,娘手里永远拿着帕子,见他汗湿了衣襟就赶紧递过来。
爹则抱着胳膊,嘴上说着“力道太轻,像挠痒”,眼里却藏着掩不住的笑意。
有次他练得急了,枪杆脱手砸在脚边,疼得他眼圈发红却硬撑着不吭声。
娘快步跑过来,捧着他的脚查看,指尖带着灶台的暖意;爹站在后面,声音沉沉的:“这点疼都受不住,将来怎么扛得起将军府的担子?”
可等娘转身去拿药酒时,爹却悄悄蹲下来,用粗糙的掌心揉了揉他的头发:“慢点,别伤着自己。”
那声音很轻,却比任何嘉奖都让他心头发烫。
“等这事成了,”他忽然抬头,眼里闪着光,像暗夜里燃起的星火,“我就去给我娘扫墓,告诉她,她曾经最心仪的人选成了。”
楚君樾看着他眼底的光,举起酒杯,轻轻碰了碰他的杯沿,发出清脆的响声。
“好,我陪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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