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那是位于河畔、四五幢坚固的梯台式房屋围在一起的小村落。院子里放着一个枯木制成的水槽,旁边是菜园,种有木薯和番茄,几个小孩在那里逗猴子玩。当蛇牙现身,他们纷纷跑来围观。
大人们跟着从屋里出来,蛇牙走上前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塔齐欧猜他是在向他的族人们申述莫里斯的说辞。
过程中他的心砰砰直跳。
他生怕这群人里面藏着某个诡计多端的异种,或是对异种抱有偏见的极端分子。
不过他很快打消了这份顾虑——莫里斯脸上罕见的友好足以让塔齐欧深信眼前的人类善良而可靠。
没过一会儿,莫里斯说要跟他们去肢解灰熊的尸体,塔齐欧也想加入其中,但随即就被他的同伴以“碍手碍脚”为由推到屋里。
进去后,塔齐欧静静端坐在草席上。
四周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彩绘陶器,对面是一位妇女和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孩,他们拥有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和闪亮的黑色眼睛。晚风溜进窗户,在他们棉布衣服上掀起精巧的褶皱。
塔齐欧垂下睫毛——在发现他们像观赏奇珍异兽一样盯着自己看时。“你们……你们穿这么少,不冷吗?”他不紧不慢地吐了句英语。
对方无应答。
是存在语言壁垒吗?
他尴尬地耷拉着脑袋,尽可能让自己看着像个没有生命迹象的木头人。而就在这时,他的肚子似乎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和主人对着干了。
咕——
那在塔齐欧听来是比打雷还要恐怖的声音。
他闭上眼睛,抿起嘴唇。
屋檐下雨水滴滴答答地淌着,仿佛把时间切成了一个个细小的碎末,每个碎末都庞大得让他受不了。他听到不远处噼里啪啦的响声,随之而来是一阵肉香,但他不太敢抬起头。
“开饭了!”
谢天谢地,莫里斯终于来了。
年轻人带着几串烤好的熊肉,一一分给对面的尤卡坦原住民,最后走到塔齐欧跟前。
“让你久等了,”他一屁股坐下来,递过去一只熊掌,“趁热吃——等下,别烫着。待会儿他们有个兄弟会,蛇牙要带我们去见村长。听说后续还有……”
“莫里斯,你能帮我个忙吗?”
塔齐欧闷闷地说,看起来很烦恼。
“请讲。”
“帮我问一下,他们穿这么少不冷吗?”
“……”
大约过了一刻钟,蛇牙朝这边打了个手势。
“走吧。”
莫里斯率先站起来,向身侧的年轻人伸出手。
塔齐欧脑袋木了一下,不明白这什么意思。
思量过后,他将屋里吃剩的竹签全部捡一块儿放回到同伴手中。莫里斯看着他,笑了。
他们跟着玛雅人来到院子里,火堆将周围熏得暖融融的,人群中走出一位拄着拐棍的长老,莫里斯在塔齐欧耳边说这就是他们的村长及巫医——火云刀。
同样是领袖,这位火云刀先生属实要比维克多更具威慑力。他没有胡子,整张脸看上去像树皮一样硬,一枚纺锤形的小棍连通两个鼻孔,脖子上戴着几条由鱼鳞和贝壳串成的项链,黑窟窿般的双眼似乎能洞悉一切。
塔齐欧觉得火云刀好像一直都在用不友好的目光看着他和莫里斯。
果不其然,老人转身走的时候突然回过头,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一口唾沫吐在莫里斯脚边的土地上。同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解中透着些许愤怒。
蛇牙赶忙插到中间,大概是在化解分歧——因为没过多久火云刀就坐下来,莫里斯也在他的示意下带自己退到一旁。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火云刀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塔齐欧一个字也没听懂。
他完全不晓得这些面色凝重的玛雅人究竟在商讨些什么,只能通过着眼莫里斯的表情来进行分析判断——他观察到这个人类的眸光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了。
最终,这场兄弟会以击鼓声收尾。
土著们两两一组,跳起了瑰异的舞蹈。
他碰了碰人类的胳膊:“我们要加入他们吗?”
“不了,”莫里斯叹了口气,指着十英尺开外的一棵棕榈树说,“我们上那边待一会儿吧,我有话想跟你说——关于兄弟会的事。”
两人漫步到树下。
“他都讲了些什么?”塔齐欧禁不住好奇问。
莫里斯倚靠着树干,开始详细解答这个他极不想解答的问题。于是,又一个十几分钟过去,但这回塔齐欧听得一字不差:
火云刀的曾祖父是第一个看见欧洲人的尤卡坦原住民,那时候的人们沉溺于内战,不知道这些船队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
直到上世纪中叶,西班牙方济各会为了促进当地基督教化,焚烧了不计其数的玛雅圣典,并大肆宣扬尤卡坦土著崇尚魔鬼。
不少原住民因此遭到虐待,更有相当一部分人在反抗中死在了西班牙的炮火下。兄弟会是他们用来发泄对西班牙宗教规范不满的一种形式。
“我真希望火云刀是在撒谎,”莫里斯忧伤地喃喃道,“因为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不敢想象他一个本地人在讲述这些的时候有多痛苦!你说得对,塔齐欧,我被老师骗了——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他的身体沿着树干慢慢滑落:“绅士面具被撕裂,下面是一张撒旦的脸。我已经不敢再相信谁了……”
“可你相信我,不是吗?”塔齐欧反问,声音清和通透,“你敢相信我、相信火云刀,否则你也不会在这里把他的话转述给我。因为你相信我们的前提——是笃定有人愿意告诉你真相,有人敢陪你接受真相。”
莫里斯扬起头,视线落网于那双灵动而悲悯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他看到了上帝。
上帝打了个哈欠。
“莫里斯,我想到别处走走,一起吗?”
这一次,塔齐欧伸出了手。
沾满凝固血渍的瘦手轻轻放在那只干净柔软的掌心上——
“荣幸之至。”
天空是一片泛着紫色的黧黑,他们并肩走在图伦古城东面入口的台阶上。浪花温柔地安抚着海岸,残留在沙砾上的浮沫如鸟羽般细微。而当海风妆裹整栋灰色的雕刻建筑时,一群无声无息的病菌正在其中发酵繁殖。
默契使然,莫里斯主动为塔齐欧介绍起图伦古城的历史渊源——这座屹立于加勒比海沿岸的遗迹曾是十四世纪玛雅文化的宗教城市。
他用随身携带的竹签指着上面的复杂图案:“这就是玛雅人创造出来的象形文字。但他们的文字可不止象形,还有会意和形声。”
竹签尖端从上至下,从右及左。塔齐欧的手指跟着它的节奏,在这古老而又神秘的文字之间来回穿梭。
“神迹……”他呢喃道,“玛雅人,神迹。”
“世上神迹多得是,”莫里斯将胳膊肘搭在塔齐欧的肩膀上,“如果你愿意——”
话到一半,他皱起眉头。
“别躲了,出来吧!”莫里斯直起身子喊。
片刻,一个沿着滴水的墙蠕动的黑影来到了亮处——是蛇牙。
等塔齐欧思绪回笼,莫里斯已经三五步跳到下面。然后,像所有三流小说里的烂俗情节一样,两个大小伙子没吵几句就在沙滩上扭打到一起。
塔齐欧只当这是人类间的亲密互动,没有管他们,转身继续观看玛雅文字。
忽然,某种微妙的力量驱使他。他不由自主地将双手贴到上面。刹那间,两束光华从他眼球内部透过瞳孔,和当初海神波塞冬石像散发出来的白光别无二致。
这一刻,他感觉万千知识涌入大脑。
不单单是由800个符号和图案组成的象形文字——那是20进位制、是玛雅预言、是金星公式、是13个水晶头颅、是约由43次日食和28次月食构成的沙罗周期以及尤为原始的米尔帕耕作法。
他仰望天空,一眼就锁定了木星——他知道,那是距离太阳第五近的一颗巨行星,近十二年后它会出现在相同的位置——就参照物是地球而言。
“塔齐欧!”莫里斯躺在沙坑里喊,双手攥着那把竹签死死抵在蛇牙的喉咙上,“你还好吧?”
白光隐去。
塔齐欧摇摇头:“一切都好。”
趁对手分神,蛇牙铆足劲儿掐住莫里斯的脖子。
砰——
附近传来一声枪响。
三人齐齐朝一个方向望去。
在布有紫彤云的蓝色星空下,他们看到一匹安达卢西亚马,和马背上的第四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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