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一只轻巧的小白船漂浮在兰奇胡亚湖上——这是莫里斯用他从葡萄牙奴隶主那儿搜刮来的1里亚尔银币问西班牙殖民者租的。船桨拨动水面,两条纤细的倒影在湖上摇曳、破碎。
“塔齐欧,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吵着要杀你吗?”租客说。
塔齐欧不假思索道:“因为你想保护甘伯尔村民,并且在他们面前证明你能够杀死异种。”
“不止这两点。”同伴答道,“其实,我还有点私心在里面。”
“私心?”塔齐欧看着他,眼睛晶莹透亮,就像圣诞树上的小铃铛。
“破解狼人诅咒需要亲手杀死……”莫里斯略作停顿,脸上露出微笑,“杀死一个特别的异种。”
“你认为我就是那个特别的异种?”
塔齐欧看到莫里斯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出现了难以捉摸的表情。
“但我可以肯定你不是!”他沉默许久后回答,“破解诅咒没那么简单,对方应该很难搞,至少像弗朗茨那样。你觉得呢?”
“你说的很有道理!弗朗茨太可怕了,我的毒丝都没办法伤到他。虽然他现在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但我已经连着做了三个晚上的噩梦,梦里都有他。或者说,他在就是噩梦”
“需要我杀掉他吗?”
莫里斯收起船桨,和塔齐欧面对面。
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人类问异种需不需要杀掉另一个异种——这事估计也只有莫里斯能做得出来。
塔齐欧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大腿:“我只盼着你能早日解除诅咒,然后……”
“然后怎么?”
莫里斯身体前倾,像是在敦促他。
“然后……”塔齐欧嘀咕道,“然后回国重修,为英王效命。”
“那你呢?”同伴歪着脑袋,用黑色睫毛下那双天青石般的眼睛调皮地看着他说,“我回去为英王效命,谁为你效命?”
塔齐欧摇摇头:“我不用。”
“我的意思是,”莫里斯微微翘起下巴,“我们还会在一起吗?——如果我变回普通人。”
“这有什么影响吗?”
“变回普通人我就没有能力再保护你,甚至有可能成为你的拖油瓶。”
人类会成为水母的拖油瓶吗?
好奇怪的脑回路。
塔齐欧经过一番沉思后开口。
刚吐出来个“我”字,后面突然咣当一声——
“莫里斯,”他将手放在空气中,“我们好像,撞到了一个……没有颜色的管子。”
是的,那是一根敞口的透明管道,和莫里斯差不多高,直径可以容下两个塔齐欧。
“湖水也要排废料吗?”直径的二分之一问。
“怎么可能?”高站起来察看,“管子直挺挺地立在这儿,周围什么都没有,排出去的废料不就又回到水里了?不过这管子真坚固啊,感觉像玻璃做的,但又不全是玻璃。”
塔齐欧把头伸到水里。
“哇!”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莫里斯你快来看,这管子不是用来排东西的。它正在、正在收集东西。”他看到稀零的灰色颗粒顺着管道向更深处沉去。
管道很长,尽头是一片黑乎乎。
“我下去看看。”他顶着一头**的红发说,“你在这儿等我。”
莫里斯不住摇头。“不行,这太危险了!”他掏出怀表照着指针说,“我们的船还有半个小时就到期了,过期是会被罚款的。”
等他合上表盖,同伴已经下水十米远了。
※
好久没在水里活动。
塔齐欧满怀热忱,目光在路过的小鱼小虾上跳来跳去。湖水清凌凌的,待在里面很惬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味道太淡。
算了,眼下调查管道要紧。
塔齐欧沿着它向湖底探索。
之所以说是湖底,是因为它的确通到了1500米以下的终极深度。但管子并没有止步于此。
他有种预感:湖泊深度不及管道长度的1/300。
但他没办法凿开湖底。
这是个大工程。
那么……
现在查明管道终点的方式就只有一种——
钻入管道。
“你疯了!”
这是莫里斯听到方式后说的第一句话。
他对此持反对意见,以下是他的辩词:
“首先,你说了这根管子是直的,那你从这儿下去跟跳井有什么区别?哦不,或许井底还有只青蛙给你当垫背呢。其次,我们完全不知道它通向哪儿,万一终点是硬邦邦的石头呢?你跳下去还能站得起来吗?最后,就算你侥幸活着到达终点,你怎么上来?——这管子看着比你早上吃的水煮蛋还滑手。就冲这三点任意一点,我是不可能同意你去的。”
他的语速很快,似乎不给对方任何打断他的机会。
这时湖面震了震。
“莫里斯,”塔齐欧指着他背后的奥索尔诺火山说,“那座山好像冒烟了。”
“冒烟?”莫里斯回头凝望着山顶上正在融化的积雪,“我的老天……别说了,塔齐欧。我们得快点离开这儿!”
“为什么?”塔齐欧诘问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同伴,“莫里斯,那座山为什么会冒烟?你在害怕些什么?”
人类放出船桨:“那是座火山,亲爱的。看它的样子好像要发疯,再不走我们就会被岩浆卷到湖里变成石头!”
“那这片湖、士兵、大卫医生,还有这里的土著,他们也会变成石头吗?”塔齐欧问。
“我不知道,”莫里斯不加掩饰地回答,“答案只有在火山爆发后才会揭晓。正如灾难发生前,没人知道那是灾难。”
塔齐欧静静地站在船上。
夕阳下,自由散漫的粉尘在光束中飞舞,耀眼夺目。它们飘进管道,渐渐凝聚成奇异的深色结晶。
快靠岸时,他跳进湖里——在身后人类几近崩溃的呼喊声中向那根管道游去。
“别去,”他远远看着岸上那个人的口型在说,“求你……”
“对不起。”
塔齐欧轻声回应道。
他相信莫里斯看懂了。
塔齐欧抓住管道口,闭上眼睛跳了下去。
※
那是长达七分钟的失重感。
有六分半钟,塔齐欧感觉自己死在了里面。
窒息、晕眩,以及漫无边际的黑暗……后来垂直的管道变成倾斜的滑梯,直到一个鱼钩形的弯曲将他吐到终点。
他颤抖着爬起来,眼前是星星般的火光和不明液体的咕噜咕噜声。
好热啊……
如果说墨西哥正午的太阳能把他烤成水母干,那这里直接可以将他蒸得连水汽都不剩。光亮与声音和他之间隔了一道圆圆的铁闸门,管道中流出来的颗粒会通过门的缝隙,在里面形成某种结晶。
就是这些东西让火山冒烟的吗?
塔齐欧伏在铁闸门前,脸色惨白,看上去虚弱极了。因为这里既没有水母需要的水分,也没有人类需要的空气。
他手伸向铁闸门——好烫!
不到一秒钟,指尖就被烫了个泡,好在可以自行恢复。他透过闸门向上看,那是个异常巨大的窟窿,大到他根本没办法用肉眼去观测它的直径与高度。
颗粒在沉淀,温度越来越高了。
沸腾的液体和结晶搅拌在一起。
空间开始震荡,比矿洞坍塌可怕一千倍!
他不敢去想,倘若窟窿连通奥索尔诺火山口,倘若这些恐怖的混合物从山上喷涌而出,他还能和莫里斯荡船在美丽的兰奇胡亚湖上吗?他们——还能在大卫·尤加特医生的小房子里吃水煮蛋和樱桃吗?
“莫里斯,我想吃樱桃了。”
说完,塔齐欧双手紧紧抓住铁闸门。
皮肤即刻被烧焦,产生大量水汽和烟雾,孩子发出嘶声裂肺的尖叫。
汗水和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塔齐欧感觉自己的手被烧熟了,铁闸门上的血染红了他的骨头。而那双手就像焊死在上面一样。
可是,明明他已经受到伤害,为什么他的毒丝到现在都不肯出现?因为是他自己做的傻事,所以就连毒丝也不肯救他了吗?
没关系。
他尊重毒丝的选择。
只是他这会儿手臂使不上什么力气——假设没办法打开闸门,灾难依旧会降临,而这里不过就是多了一只变成石头的水母罢了。石头吗?应该是灰烬吧。
打开闸门就能化解危机吗?
不见得。
但他已经回不去了。
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伟大的海神,没有成千上万的同类。维克多、巴维尔、弗朗茨、南希、丹尼团长、蛇牙、火云刀、尤加特两兄弟、雅恩、弗洛拉、纳西索斯……他们统统都不在。
莫里斯还在岸上等他……
这里,只有他自己。
打开闸门——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泪水已然在他脸上化作盐渍。
塔齐欧一鼓作气,两条腿死命地向后蹬。
岩浆到处飞溅,落在他的手上、脸上。
疼痛是真切的,只是没能留下证据。
终于,闸门拉开一条缝。
塔齐欧收起两只失去掌面的小手,光秃秃的骨头开始长肉。岩浆掀开闸门。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那红光在他眼中燃烧。
下一刻,爆发的黑色毒丝将他推进管道,它们避开熔融物,扎根在那些结晶体上。管道内,岩浆紧追不舍,毒丝支撑着它的主人一路向上通行。触碰到熔浆的毒丝会迅速升华,不到五分钟,毒丝数量缩至一半。
上升速度减慢——成吨的岩浆,活跃在离塔齐欧不到两米的地方。
毒丝只有五十来根了。
“你们尽力了。”塔齐欧咕哝道。
他收回毒丝,身体迅即下坠。
这个时候,清凉的湖水涌入管道。
金黄色熔浆遇水的一瞬间化为岩浆岩,卡在管道里。塔齐欧上到湖泊,才知道那部分管子被莫里斯砸了。
因为此时此刻他正在湖底啜泣。
天哪,这只人类哭得几乎要溺水了!塔齐欧游到莫里斯怀里,他们的四肢和身体纠缠着拥抱在一起。
“莫里斯,我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让你保护我。”塔齐欧续上之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句话,“是因为,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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