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他为难又惶恐的模样,白霜序哭笑不得:“一郡之长,杀我们还不至于如此?何况,杀你有什么好处?”
“说得也是。”
“这恐怕和孟放无关,那位,才是个面善心狠的人。”
宋灏走神,在摊车支立的竹竿上撞了一把,剧痛中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引他们出府的孟维桑,但孟维桑与他们无仇无怨,为何要设计他们呢?
白霜序却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一语道破:“他针对的不是我们。”
“不是我们?”
这小公子看来真是不攻政治,不通官场,只管学问了得,修身养性,怕只怕宋伯宜至今仍是小小一县丞,也是因为这一门清正家风。
白霜序顶着被他猜疑的风险,稍一措辞,解释与他:“我来此之前,夫人偷偷与我交代,这孟太守勤恳治下,政绩卓然,为官确实颇有一手,但其本人妄自尊大,极好面子,因此又擅做粉饰太平的文章。寿宴在即,若这城中出了贼逆,且这贼闯的还是郡守官邸,岂不自扫颜面?”
“我斗胆猜测,城中至今未有闭城大索,乃是太守仍被蒙在鼓里,全叫那位孟大公子给顶了下来。孟维桑不愿惹父亲不快,便做了个局,以寻物为由头,诱使江湖人前往商市,替他把人给诈出来。”
宋灏一点就通:“我明白了。孟维桑故意不张榜,就是想麻痹此人,他若发现官府没有通缉,恐怕第一时间便要出城。只要他自己出头,孟府便有抓捕的机会。”
其实还有一层他并未考虑。
这人凶悍异常,不是普通小贼,恐怕在孟维桑眼里,那些来道贺的江湖人都不过是卒子先锋,若是起了冲突则更好,还能把责任全部推卸出去。
沿岸所起骚动,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离奇,那些眼馋玉如意又不明就里的人,从前方包抄过来,便是猴子捞月式前赴后继去抓人,也足够叫他在狭窄的水道翻船落水。杀手还没接近水门,便被逼迫弃舟上岸,沿着屋瓦疾奔。
“今儿可真是热闹!”
“那可不,孟府散财,抢着那可是岁朝第一彩!”
还有穿着新袄,戴棉帽的小孩跟着追:“爹,爹,他们在打年兽吗!我们也去看看好不啦?”
白霜序抄近道,宋灏一急,把自小随身的玉佩当暗器扔了出去,正中腿窝,只见那人身子一斜,直挺挺摔进一处废旧的纸扎作坊里。院内漫天飞舞的纸钱和白幡,满地的衰草与枯木,倒是与街上的喜乐盛景格格不入。
回望身后,热情澎湃的江湖人中,夹杂着几个面色难堪,行事一致的男子,正拼命挤出人潮。
白霜序估摸着是孟维桑派来收尾的人。
“你想法子联络孟府的人,我进去。”他拦了一手,逆向把宋灏推了出去,自己落地滚身,去捞宋灏落下的玉佩。
玉养人,养了十几年的护身符可不能丢掉。
至于贼逆,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替宋府办事,既是自愿也是互利互惠,孟府又没与他半分好处,何必当那马前卒,即便孟不秋在此,也无法支使他。就算和那富商之死有关,在见识过此獠凶狠毒辣,浑不怕死的悍勇之后,他就打消了留取活口问话的念头——这样的人,问也是白问,说不准还会被宋府的人拉去问话。
不如远避祸乱,反正他马上也要启程去邵陵郡,找那个窃夺自己身体的家伙。
就在他准备溜之大吉的时候,偏院墙外忽然嘈杂起来,竟是几个世家公子从另一头巷子摸过来,毫无潜伏战术可言,一脚将偏门踢开。
“人呢?”
“这院子荒得很,好像没人,你确定没看错,是在此处落地?”
“找找看不就晓得,你俩个去搜搜看!”
也不知道是跟着郭澜凑热闹,还是单纯贪财。
那杀手不知道伏在何处,若未离去,这几人恐怕要倒大霉,就是不知道那位孟大公子可有算计到此,之后又该如何收场。
白霜序反手背刀,借杂草掩身,沿着灰墙快速移动至门前,正待转身,门外忽有刀影落下,他反应极快,迅速屈腿后仰,双手横刀格挡。
这是吃力最稳的一种防守式,即便对方内力在自己之上,一招之内最多断刀而不伤人。
果然,就听见耳边“咦”了一声。
抬头所见,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因微醺而谢绝参与这场游戏的庾远。不得不说,这叫他着实吃惊了一把,出门前他看出庾远没醉,只当是不肯纡尊降贵随大流的推辞,没想到居然能在这儿看到他。
说他觊觎玉如意,白霜序无论如何也不信。
正是这一点诧异,反倒叫他醍醐灌顶——
孟维桑不是没有考虑,而是没有料到,宋灏这一与众不同的变子。宝塔和玉如意一出,世家公子多附庸风雅,瞧不上俗物,但奇物却愿意一凑热闹,选了个北郭绿水台,风景好,随意出两个简单的线索,消遣时光,而走江湖的没几个腰缠万贯,自然是玉如意更为有用。
人这不就自动分流?
白霜序抬头,撞进庾远那玩味的眼神,他忍不住想,这人来此,怕不是一开始就瞧出了孟维桑的小心思。
庾远开口:“宋灏呢?”
白霜序指了指外巷,对方只是点头,当他是宋灏的随侍,而后指着门内,毫不客气地使唤:“你先进去。”
见庾远坚持,白霜序只能先退过门槛。正当他要告知作坊里还有几个倒霉蛋时,后院已传来两声惨呼。
这几位公子只当玉如意被人捷足先登,逞勇好斗,对上悍匪自是要吃亏。
庾远显然也听见,但没率先行动,口头上继续颐指气使:“走,怎么不走?怕什么,你若身先士卒,我必让宋家厚葬抚恤。”
这实在符合他们这些公子哥漠视贱民的身份。
听得这话,白霜序倒是不怒,反倒觉得有些好笑,自从他变成木樨,想死的时候死不了,不想死的时候周围一个个排队想拉他陪葬。
他慢慢挪动步子,前进中尽量寻找掩体。
方才追逐中,杀手飞檐走壁落入此间,内巷杂乱,夹道众多,那些对地形不熟又凑热闹的人,还没有追过来,四下极为清寂,连呼救也无,不知是吓得噤声,还是全军覆没。
一墙之隔外,传来数声木棒击地的响动,越近则越密,白霜序眼前一亮,干脆多犹豫了片刻,等木杖点地声戛然而止时,掐准时机冲了进去。
杀手没走,手持夺下的武器,贴身抹脖。
白霜序假装被吓退,背向灰墙躲避。
这时,墙上翻下个人,一看白霜序那张脸,就想起该死的宋灏不但骗他,还敢当着面敲他脑袋!郭澜推掌,径自冲了上去:“杂碎,滚开,谁要你碍事!和你家主子一样斤两!”
结果便是,郭澜结结实实又吃了一招,彻底晕死过去,白霜序“阴差阳错”躲过一劫,至于罪魁祸首,再度翻墙而去。
白霜序没急着追,去探地上横七竖八的人的气息,说:“公子,还有救,您看……”
庾远没多话,只是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自己提上望古刀跟了上去。白霜序拍拍手离开,走之前他想了想,把郭澜拖去与其他几位扔在一处,没准等他们稍后醒来,还能再唱一出大戏。
他志得意满离开,却没有在孟府近卫处找见宋灏,着人一问才知道,他远远传过口信后又因为担心自己,回头来寻,只是他一时半会没能从密集的房舍中找出落下的那一间,只能择一路四处搜寻。
“宋公子往那处去了。”
近卫指了个方向,不再多说,继续在人潮中推搡,极力想保住身份不被更多的人发现。白霜序闭目三息,就着坊市的构造一琢磨,忽然发现杀手离开的方向正是宋灏的来路,没准现在俩人已经碰上。
白霜序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樨哥!”
没走多远,白霜序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同自己打招呼,回头一瞧,宋灏好似个缺心眼,根本不关注局势,还大摇大摆在树下冲他招手。
白霜序问:“你联络的人呢?”
“被庾公子要走了,”宋灏如实回答,“他让我先来找你汇合。“
说话间,杀手从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闪出,暴起又是致命的一砍。两人合力,击退对手,向外横冲。
宋灏气喘吁吁:“你说,他还有什么招数能使?”
这句话提醒了白霜序,他立刻招呼返回货栈马厩——水路行不通,他又不会插翅而飞,只能选择陆路:“他要闯关,必须得要马,如果我没记错,先前那二楼邸店下喂着的几匹驮马里,可夹杂着好马。
两人折返货栈,白霜序横持长刀,保持可攻可守的状态,宋灏守住木门另一侧,小心拔剑。大门掩阖得极好,最后离开的是郭澜,以他那冲动暴躁的性子,白霜序可不信他走的时候肯费这等心思,于是,他将刀刃插入缝隙,稍稍一拧,撇开一条两指宽的口子。
屏息十瞬,侧耳听闻院内手拂大袖的风声。
白霜序随即一踹,对开的两扇木门大开,却不打正面入,而是落下一道手势,叫上宋灏从左右两侧翻墙。
并没有想象中的埋伏,但也并不清净。
草料垛子前一锦衣华服的男子负手而立,正视前方,一头发高高扎起马尾,身穿护臂短打的少年则侧靠拴马柱,死死压住叫他们追得好不辛苦的杀手,正将一颗麻核塞进他口中,以防咬舌自尽。
对方并没有立刻回身来看,仿佛早有洞见,知道并无威胁。
宋灏收剑,想当然上前打招呼,被白霜序拉了一把。他双目一斜,看向三步外的一只小马扎,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两人过于风轻云淡,不像误打误撞,倒似一开始便守住重要据点,在附近守株待兔。
就像下棋,一开始落子,以为是步臭棋,可十步、二十步之后,却令人眼前一亮,原是一手妙着,人家眼光早已在千里之外。
少年护卫用牛皮绳将人绑在柱子上,这才掸掸掌中的灰尘与木屑退让开,看向身后立着的两个家伙,明显一愣,随后笑逐颜开,向着宋灏拱手致意,并向自己主子表示:“不是孟府的人。”
白霜序听不清,但他的角度,恰好可以读出唇语,见其提到孟家,立时一凛。
众目之下,锦衣男子含笑转身,只见他头戴青黑色幞头,天庭饱满,面相富贵,长须黑眉入鬓,尤其是一双眼带星华,十分入神,左手腕缠一百零八颗星月菩提念珠,尾部坠着一只金镶玉笑弥勒。
白霜序向后震退一步,心中哗然——
这,这长相分明与死在岩山寨附近那富商一丝一毫不差!
难道……
他,他没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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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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