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桐张口结舌:“……您怎么知道?”他私心里更看好那个叫“夜”的,因此在报告时连冬瓜的战绩都懒得提,何况,提也无用,比起“夜”三连绝杀成名的风头,冬瓜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就跟菜场里摆着的瓜果一般不起眼,他甚至怀疑他能争到最后,全靠运气。
所以“夜”身败殒命,是他万万不可理解的,这才想说与眼前的人,好让他也感受感受,自己尝过的落空感。
但师昂却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他开始正视,莫非这就是天下第一的实力?
师昂感叹:“冬瓜名头虽并不响亮,但在殿中时间极长,熬死过两代殿主,命这么硬,可比花里胡哨强多了。”
这么了解……
初桐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强忍着没有掀桌,咬牙道:“您这位正道武林的泰斗巨擘,可是交友甚广!我是如何也没想到,连千秋殿这种地方您也能插一手?”
“过誉了。”师昂摆摆手,认真地回答他,“千秋殿现任殿主只怕见我一次能砍我一次,他座下的人谁敢与我相交。”
初桐摸着下巴说:“我倒是有些好奇此人。”
但凡能叫帝师阁阁主吃瘪的,他都非常乐意与之一晤,甚至达成战略上的合作。
师昂看穿他的心思,把杯子夺回来,反扣在桌上:“奉劝你,别想着与他见面,他若是知道你们帮我做事,哎,你可得小心死无全尸。”
初桐气得一屁股坐了回去,闷闷不乐道:“另外,天都教的消息我也可以……”
“慢来!我什么时候要天都教消息了?”师昂凑近些,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初桐,你现在越来越上道了,不如弃暗投明,我帝师阁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你听不听?”
“不听,”师昂摆摆手,“虽然我不付钱,可也不兴强买强卖,再说,你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吗?”
初桐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臂,心一横:“是,我有求于你!”
师昂收起散漫,正襟危坐打量着他。
初桐没有立即开口,紧绷着脸。
“我也好奇,另外的价格是什么?”师昂慢慢转动手中的杯子,目光流转,仿佛真能吃透人的心思。
“当初,当初我们答应你,为你办事,一辈子不与她相认,但,但你能不能见见她?”
初桐声音颤抖得与先前的叛逆相比,显得很是可怜。
“不必。”
“……小公主她……”
“不必。”
“她这些年很想来见你!”
“不必!”师昂加重语气,冷冷道,“切记,你们不能与她相认,她的身份不适合再立身于阳光之下,否则将为她引来杀身之祸。”
初桐把矮桌向前一推,竟就着蒲团,向他叩首:“就一次,一次!”
他是那么一个不服师昂的人。
“今年,今年的云门祭祀,能不能……”
师昂沉沉地叹了口气:“今年,不会有云门祭祀。”
初桐的额角重重磕在木板上,他还想恳求,但师旻甫身自窗外扑入,左脚没落稳,踩在他背上,滚了进来。
他“哎哟”一声爬起,摸了摸头,没闹明白:“你们这是……难不成是拜师?”
“阁主,您不是不收徒么!”
初桐脸色铁青,踹了师旻一脚,眨眼失去踪迹,只余下一只木窗,在寒风中嘎吱作响。师旻慌慌张张,也顾不得管他,径自去唤师昂:“阁主,不好了,走水的是孟府!”
——
子时一刻。
屋里烧了炭,白霜序去开窗,夹杂雪花的冷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吹灭了烛台。宋灏合衣卧在榻上,想起日间那个死皮赖脸的乞丐,不免心软:“樨哥,你会不会做得太狠了,都是小钱。”
“那你要玉如意做甚?”白霜序一句话将他噎回去。
宋灏不说话,紧着手炉仍觉得冷,翻身用力将被子边角压实。
白霜序接着说:“我其实本来就想给他二十钱,不管有意无意,他救了你,就值得酬谢,但他讨价还价的嘴脸实在欠揍,我没忍住……”
宋灏大笑:“可你最后还是给了二十钱!”
白霜序哼了一声:“就事论事。”他用木隼卡住窗页,保证屋内通风的情况下又不至于被吹开。随后,便要去熄烛,往隔壁去。
“诶,再等等。”
宋灏叫住他。
白霜序抬头,朝刻漏看了一眼。
宋灏假装没留意,干脆裹着锦被坐起身,兀自往下说:“你说那个人来孟府偷什么东西?晚膳时我见乌稚几人并无异色,好像对此亦不担忧,都在说那奇巧无比的琉璃塔,倒是庾公子提了一句,说人已经被押入衙内,孟郡守要亲自审问!明日便是寿宴,今日还不得休沐,可真累!”
“就说这个?你的伤口不痛了?”白霜序朝他手臂的方向抬起下巴。
“痛,怎么不痛!”宋灏眼巴巴地望着他,就是不肯放人离开,“樨哥,你陪我说说话呗,比神医华佗的麻沸散还管用!”
“若你明日睡过时辰,也能这么管用就好。”
“不会,有你在。”
“你不困,我可困了。”白霜序连烛台也懒得熄,快步往门外去。
宋灏连声唤他,甚至扯着被子从榻上滚了下来,伤口撕裂,痛得他直抽气。白霜序瞧见这一幕,不由想起了他那个撒泼耍赖的弟弟,叹了口气,认命似的走过去搀他。宋灏趁机攀着他胳膊,踩在锦被上,小心翼翼看他脸色:“就,就最后一件事,最后一件!”
“说。”
“我拿不定明日的祝寿词,不如你帮我参谋参谋?”不等他应话,宋灏已自顾自接下去,“樨哥,你说我是端一盘寿桃,以九如之颂开场,贺其松柏长青,日月长明好?还是奉一尊卮酒,提笔写就寿幛一幅,贺他增寿增福,祝他添彩添喜好?”
白霜序侧身,瞥了眼半开的房门,忽然说:“我觉得你想好我们明日如何才能平安离开万寿城,更为稳妥。”
宋灏见他一脸板正,全无揶揄之意,心头一动,扑向门边。
院外浓烟滚滚,遮天蔽月,烧灼的刺鼻气味随风扑面而来,他立即两手掩门,捂袖呛咳,同时把炭火盆踹开,辗转向窗边。
“走,走水了?”
白霜序按住他的肩,将他推回榻上,自己翻窗而出:“你在此地不动,我去看看。”
宋灏这般自疼爱呵护中养大的小公子,哪里遭遇过接二连三的出事,心里由是七上八下,他满心挂念就要翻窗,给脚边的被子绊一跤后,方才如梦初醒,卷过外衣披身,追着喊:“樨哥,我跟你一块去!”
万寿县衙与孟府只两墙之隔,中间夹道狭窄,两人并肩仍显逼仄,稍微轻功纵身,便可越过。
白霜序直觉,和白日那人脱不了干系。
就在他翻墙出院时,不巧,后来的宋灏和来送夜宵的红蓼撞了个正着。侍女手中捧着的糕点飧食时便有,全无热烟,杯盏里的甜汤也瞧着有几分冷,不像是夜间刚煮,倒似临时取来凑数。
恐怕,就是来堵几家公子的门,怕人凑热闹。
红蓼不动声色吩咐身后的侍从把餐食分下去,同住一院的公子哥儿不少也都察觉走水,派书童小厮来接时顺嘴打听,但都被一一安抚下去。
一时间,疏影横斜下,只余宋灏披衣不整,略显尴尬。
红蓼替他圆场:“宋公子好雅兴,可是见这雪月触景生情,诗兴大发?红蓼仰慕已久,不知今夜可有耳福?”
“红,红蓼姑娘……”宋灏停下整衣的手,目光偷偷飞向白霜序。
红蓼捕捉到他闪烁的目光却未回头,而是扬手吩咐身边的人:“愣着做甚?还不快些把糕点送进去,再给宋公子温一壶酒来,这么冷的天,不得暖暖身子再歇息?”
仆从鱼贯而入。
“酒,酒就不必……”宋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直到白霜序从墙上跃下,走了回来,才堪堪长出了一口气。
红蓼并没有追究他这伴当从何处冒出来,只拱手道:“那宋公子早些歇息。“说完,方才对着白霜序使眼色,让他把自家主子请进去。
白霜序如约走近,一手扶着宋灏的伤臂,一手顶住他的腰,宋灏顺势要转身,却被抵住,不得动弹,只能愣在原地,抬头便听见身边的人不卑不亢回道:“公子的事,属下不敢擅作主张。”
从外人的角度来看,确像是他宋灏不肯离去。
红蓼默了一瞬,援手一引,小声说:“为了公子的安危,还请今夜待在此处,哪里都不要去。”
白霜序趁机挪到红蓼身后。
那些进屋的仆从搁下东西后便退了出去,此时院中无旁人,余下几户皆大门紧闭,大可将人一掌击晕。
宋灏打掩护,忙说:“安危?难道是白日那人还有同伙?还是说人跑出来了?”他指着黑烟攒聚的方向。
红蓼见他好奇不死心,想了想,把人往屋里推,同时叹道:“确如公子所言。”
白霜序将手放下。
宋灏趁机接话,改了称呼:“红蓼姊姊,你就同我说说吧,我就不出去添乱,也保证不告诉旁人。”
红蓼心想:这些小公子就是头回出门,凡事都好奇,若不死心,总会想法子折腾,若由自己开口,打发了去,至少可控。
见她松口,白霜序自是不想费力气,他们去打听,难以靠近不说,即便接近,也容易叫有心人盯上。
红蓼道:“说是招了夜贼,走时打翻火烛,其余婢子也不甚清楚。”
宋灏追问:“贼?在哪里?”
红蓼没吱声。
白霜序问:“走火在何处?可会烧过来?”
红蓼露出笑意:“宋公子不必担心,阖府上下,无论如何也不敢惊扰贵客。火在西园,且已经灭去大半。”
西园,是孟府自住之地。
宋灏与她客套,还想努把力,把白霜序送出去:“不如让我的人也去帮忙!”
红蓼含唇微笑,婉拒他的热心:“多谢宋公子好意,大公子已加派人手。”语落,她稍一福身,阖门退了出去。
红蓼走后,白霜序跟至窗边,贴墙静听,依稀听见她吩咐护院照看好几家贵客。而后他甫身钻入树丛,侧身紧贴院墙,不远处传来一阵响亮的脚步声,步子齐整,似队伍疾行狂奔。
宋灏趴在窗前,学了两声鸟叫。
白霜序环顾四周,翻身入屋,宋灏赶紧将紫金手炉塞进他怀里,悄声问:“樨哥,跟是不跟?”
“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白霜序蘸着茶水,就着桌面,一边写写画画,一边说:“你还记得入府时,东园这边的贵客分住的屋子么?乌稚、欧阳、郭澜等人一个不少,但我们还漏了一个。”
“你是说,庾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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