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宋灏对自己这位表哥的了解,他可不是会耐心体察民情的人,但他好大喜功,过分骄傲,从小不肯受半点委屈,一个疯子当场撕咬他,他是不会屈尊降贵亲自处决,但又绝不会从容宽恕,必定会令卫兵抓人,官府不会私决,被官兵抓走总比被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恶贼带走好。
老鹫也给唬了一跳,没想到这小子唯唯诺诺竟有这等悍勇,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个跛子,必定是他的熟人。
好啊,想逃!
老鹫将挽在手里的鞭子收在腰间,突然扑在宋灏身上,替他顶住接下来的拳脚相向。哭诉道:“官爷,官爷恕罪啊,小人就这一个外甥,他爹娘早死,从小孤苦,又得了失心疯,小人就是想做这一回生意,好带他去治病……”
他哭得凄惨,宋灏听得在心里直骂无耻,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希望郭澜的脾气再臭点,直接照着脑袋来一脚。
但士兵们已将他俩拖开,后头还有人排队过关,一直纠缠也不妥,便有先前那小将开口说情。郭澜不便发作,他端着世家子的身价,不想叫旁人嘴碎说他气量狭隘,与一贱民过不去,便挥挥手,叫他们滚越远越好。
“赶紧走!”
守关的士兵冲老鹫吼。
宋灏绝望地被拖走,远远地看着那锦衣公子,用素白的手巾将齿痕上的血污和唾液擦掉,随手扔进草丛,也不管逾矩与否,转头意气风发地对那小将指点道:“若有异样,烦请尽快告知,本公子要亲自抓着那恶贼!”
出得关津,老鹫将车驾至偏僻的山道上,将干草扫开,找出标记的米袋,抽出藏在板车底的斩|马|刀用力戳破,拉出准备好的包袱和工具,绳索钉钩登山杖皆有,像是预备要长途翻山。
“下来!”
宋灏充耳不闻,坐在牛车上一动不动。
老鹫不与他多话,从后抓着他的头发,粗暴地将人拽到地上,起手就是两拳,打得他呜呜叫唤,蜷缩捂肚,直呕酸水。
“老实点,少吃些苦头!”
宋灏喘着粗气,狠狠盯了他一眼:“你留着我,想做什么?”
老鹫松手,哂笑道:“呵,还挺聪明,当然是有利可图。”
他能交换什么,还有谁会来换他,爹娘不可能知道他出事,孟府的人或能发现他失踪,但眼下遭逢刺客,也应接不暇,自己是在碰头点被劫,那么就只能是樨哥得罪了他。
和昨日那山贼是一伙的?
宋灏再是后知后觉,此刻也想起了白霜序打听过的独眼,后悔入城时没有重视,没想到这耗子也敢拿猫。他心里忿忿,脱口而出:“既是同裴二爷有仇,你怎不去找他!”
老鹫斜看一眼,没与他多透露。
且不说此裴二爷并非本人,单就师昂假冒之事,他便苦思难解。他忍不住多看了地上的人一眼,心想,岩山寨那小子竟是宋家的护卫,那紧追不舍会否是受了宋灏的指使,那和帝师阁又有无关联?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试探:“喂!你不知道裴二爷把孟放杀了吗?他逃命都来不及,我找他可难找,只能等他来找我。”
“裴二爷杀了孟郡守?”宋灏大吃一惊。
这简直匪夷所思,自己当时还想去救裴丹,怕庾远戏耍自己,不是真心实意借马,想留一手退路,可裴丹竟然斗胆杀人,万一撞见……撞见……
宋灏气息不匀,心脏咚咚狂跳。
老鹫阴沉着一张脸,对他的反应并不满意,宋灏很快警觉,不能盲目轻信一个山贼头目,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人不是裴二爷杀的,樨哥不慎目击始末,才迟迟不归,老鹫抓不住樨哥这一证人,所以才向自己动手,希望以此来要挟,栽赃嫁祸裴二爷?
不行!
宋家清廉正直,绝不会做包庇罪犯之事,他既然要诱樨哥出现,那自己绝不能拖后腿,要想法子逃走。
这会子,宋灏已冷静下来,不闹也不折腾,老鹫心里不安定,粗鲁地把他拽起来,给他来了一脚:“走!”
宋灏问:“去哪儿?”
“话这么多!再说一句,把你舌头割掉!”
宋灏珍惜说话的机会,就算不割舌头,也不想再着一次哑穴,于是跟着他乖乖往前走。越进山,地上积雪越深,这几年气候不好,牂牁郡的山里,有时雪大得不亚于森寒的北方,老鹫给他换衣时,只套了双布鞋,里头没衬着毡毛,走了没两步就冻得他直打摆子。
老鹫看了一眼,咂巴嘴,没说什么,把他往石头上一按,自己径自回板车上抱了一束干草,给他靴子外结实绑了一层,扶着他起身。
说实话,过掉湿寒气的那一刻,宋灏心里古怪地生出一丝感激。
可他是个山贼!
不能稍微略施善意,就反过来替他着想!
他想扇自己两耳刮子,但终是没这么没做,只是把目光迅速挪开,僵着脖子盯着来路的方向。
干草缺了一块,木板裸露在外,宋灏眺看,发现上面有一道花纹,是嗽金鸟。
相传曹魏时,西域曾进献这种鸟,能口吐真金,后世之人以此象征富贵,裴家便是以之作为堂口标志。
若他所料不假,此标志本为铜牌,本身钉在板车上,由商号统管,只是因为年久生锈,掉在了板车上,又□□草堆压住,这才没被清理掉。
宋灏再次心跳加速,不知为何,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这板车,并不是这个独眼抢来的!
可是这想法太荒唐,不是他抢来的,难道是裴家给他的,可他和裴二爷不是死敌么!老鹫有所察觉,宋灏只能赶紧低头,手掌紧紧按着心口。
——
关津设在万寿城东行四十里之处,东南向的货物运输和人口流动,皆要打这儿过。再往东挺进,便是古来五溪蛮之地,由是大山万重,群峰环抱,加诸前后不着村店,更是人烟渐稀。
此时,一山坡上,巨石掩体后,白霜序探出头来观望。
只见隘口处,两山与关楼手挽手靠立,其间修筑的不是剑门关那种厚重石楼,而是南越之地独有的木制寨楼。楼屋隐匿在深林之中,爬满多年生藤曼,每当阳光流转过来,半明半暗间总是生出一股森冷的阴气。
如今这尊庞然大物,已将他们阻拦近两个时辰。
“阳山派的人方才也过去了,但未做停留,只有守关的卫军。”白霜序起身,环视一圈暮色四合的长天,蠢蠢欲动。
早晚都得对上,不如现在……
“不着急,再等等。”师昂按住他的肩,指着另一个方向,说:“你看那边。”
寨楼下置着一只囚笼,里头关着个邋遢乞丐。
白霜序定睛一瞧,这用手去拉木围栏外巡逻官兵的姿势,怎么看怎么眼熟。
这不是……
拒马后,乞丐手扶着囚笼,换了个姿势,努力将快要冻僵的屁股挪向火盆。一个士兵察觉到他的动作,呵斥:“喂,做什么!”
乞丐搓着手,赔笑:“军爷,你看这天都黑了,又湿又冷,赏口酒喝吧。”
一旁换岗过来的问:“这臭家伙什么来头?”
“不知道,是那位郭公子逮着来的,说是在郡守大人家的别院,发现这家伙鬼鬼祟祟,赶来的路上没法子扔下,就随手带了过来。”
乞丐插嘴:“我就是为了多顺一个鸡腿。”
“只是一个鸡腿?”当兵的显然不信他的鬼话,偷儿移送捕吏即可,管他们什么事,他越想越觉得深藏猫腻,便拿马鞭敲打木桩子,恐吓道:“只要你老实交代,我给你酒喝,不然,哼,有你好果子吃!”
当兵的摸着下巴,喜不自禁,若能顺藤摸瓜牵出个大案,岂不可以邀功请赏。
乞丐紧张地说:“确实,确实不只一个鸡腿。”
士兵蹲下身,把耳朵凑跟前。
“你再近一点,对,再近点。”乞丐说着,把手悄悄从缝隙里探出去。
士兵如实照做,半天没见动静,蹙着眉催:“快说,快说!”
“嘿,还有半只烤乳猪。”乞丐飞快把手缩回来,露出一口白牙,和脏兮兮的黑脸形成鲜明对比。
“你他娘的敢耍老子!“
官兵一脚踹过去,若非有囚笼栏杆阻隔,脸都要给踢烂。附近的人都在偷笑,他面上臊得慌,觉得不解气,忙又要解裤子撒尿:“我让你喝酒,喝,让你喝……”
旁人赶紧架开:“别管他!上头说了,今夜盯仔细点,要抓的那俩人随时可能闯关,要是坏了大事,吃不了兜着走!”
人渐去渐远。
乞丐哂笑,趁他们背过身,将手里的钥匙抛了抛。
“那姓郭的小子真好使唤,要不是他带爷过来,靠自己走多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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