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不仅木莲需要钱,白霜序也需要钱。昨夜无眠,他回想了几张方子,出自《毒经》,效果上佳但用药并不罕见——经此一役,他需要一些毒药傍身。从前几月离不开那山寨,如今整个宛温最大的药铺就近在咫尺。
赌坊在暗巷里,出口横躺不少乞丐,惯会看脸色,遇见春风得意的就端个缺碗上前,赢钱的赌客若被喜色昏头,抬手便豪掷几钱。
再往里,暗渠散发臭味。
有几个凶神恶煞的乞头,拿着棍棒,在大门附近徘徊,这些都是囊家请来看场子的,多的是亡命之徒。
白霜序只打算赌一局,也只有这唯一的一次机会。
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个赌鬼,宛温县是离山寨最近的城镇,他不确定木樨是否来过这里,这里开赌场的囊家又是否与他相熟,如果多赌多赢,露出破绽不说,很可能被赌场的人盯上,赢一局就走,更符合一个害得全家落魄,心存愧疚又忍不住赌瘾的少年的犹豫心态。
当然,这不是最把稳的。
撩帘子进赌坊前,白霜序朝巷口望了一眼,希望这次能赌对。
他学作老客的模样,先不急着上桌,东张西望看看盘口,见人赔笑点头,遇见盘口大的,便搓着手跟声吆喝。
赌坊的人见是他,都没有动作。
白霜序挑了张不大不小的桌子,摇骰子时假意心动,但实际屏息凝神仔细听动静。骰盅落定前,他手里两枚钱来回搓弄,等真开盘下注,他又冲动地把钱全都拍了上去。
对赌鬼,要先让他尝点甜头。
庄家开盅,四五六,大。
这三月来虽是折腾,但卧床休养的时日听鸟叫,愣是把耳力给磨出来。
白霜序一瞬间变脸,张嘴大笑,伸手去拢桌上的钱,这时,门口起了骚动,熟悉的呵斥声穿过喧嚣嘈杂的内堂,他手上的动作故意慢了半息。
果然,一道影子旋风般冲到他跟前。
大姐扭住他耳朵,把人往外拖,语气强硬:“你还敢赌,还敢,跟我走,否则把你手砍下来!”
白霜序弱了气势,好声好气与她商量:“就一局,再让我赌一局,我保证能……”
此事已然触及木莲的底线,且又是在木香生病寻医期间,本就心急火燎的她根本不听狡辩,先扇了他一耳光,又用力拧他耳朵,呵斥着:“你哪回不是这样说,我就是猪油蒙了心,居然信你的话,把钱拿出来,拿……”
“放手!”
“你跟我走!”
“不走!”
“不走?不走是吧?”木莲气得脸色煞白,转头去抢伸长脖子看热闹的乞头腰挎的长刀,“我代娘,砍死你这赌狗!”
白霜序跳到桌上,胡乱薅了些钱币往怀里收,堪堪躲过她气势汹汹的一招,却因为腿伤,跌到地上,连滚带爬往外跑。
木莲追出去,乞头得了管事的眼色,把刀夺了回来。
她失了平衡,趔趄向前栽,扶着门框回头狠狠瞪了这些吃人恶鬼一眼,扭头把白霜序追上长街。
连过两街,就在她气喘吁吁快把人跟丢时,前头蹦蹦跳跳的人竟自主停了下来。
木莲吞咽唾沫,正预备发话。
白霜序不仅没跑,反倒倒回来,推着大姐赶紧离开。他们在城里无亲无故,暗巷坊间极易被人盯上,现在这一闹,反倒安全。
——
“我给你存着,你要用找我支取。”
回去的路上,大姐慢慢回过味来,却不感激,把钱抢了去,没有立刻装进荷包,而是摊在手上反复点数,既不舍又不可置信。看身边的人目光粘在她手上,又不说话,她拿不准心思,局促地说:“我……又不会少你一分!免得你偷偷拿去当赌资。”
“大姐。”
“做甚?”
木莲不好意思,低头扫了眼他伸出来的脚,像个守财奴般,吝啬地拨出一小堆,又抠了两枚回来,做了老半天心理建设,这才一口气拍在他手上,说:“好好找大夫看看腿,自己作践,以为吃苦头的是谁!”
说罢,有小药童来唤,让木莲抱着小妹去里屋,说是针对惊厥之症的针灸用具已经备妥。
白霜序自行找了张竹席坐下,坐诊的老师傅看他走路有异,便眯着眼低头去瞧,白霜序却叩了叩桌子,夺过笔墨,当场写了张方子,说:“这些,能帮我配吗?”
老大夫两白眉一挑,惊讶竟遇上踢馆的。
这时,左侧的隔断后传来几声惨叫,随后那只端正的五禽戏屏风轰然倒塌,露出之后一位鼻青脸肿的男子,和一面色尴尬的接骨师傅。那接骨的正是这老头的弟子,为此无奈地唤了一声“老师”。
老大夫一言不发,只吹胡子瞪眼。
“黄大师,没去县丞府上?”那少年衣着艳俗,形貌邋遢,甚至浮浪,约莫是经常同人斗殴,来此已如家常便饭,打招呼的口气十分熟稔。
黄大夫叹了口气:“治不好。”
男子咧嘴,显然是不信:“还有您治不好的?谁不知道整个宛温就数您医术最高!”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何况,”黄大夫不满地说,眼神闪烁,话音骤然一转,“我治人病,却治不了邪祟作乱。”
男子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嘘声问到:“您还信这个?”
“见风即惊,一夜白首,闻所未闻,”老大夫摆摆手,劝他少打听,“你关心我,不如关心关心自己。”
言外之意,乃是指他打架斗狠,可别把自己的命赔进去。
哪知道男子不以为诫,反以为喜,拍着胸脯说:“我这不是为了斗殴。你们不知道么?县丞的公子放榜,说要招个习武陪练,这不是想练两手,只不过没成功……诶诶,你轻点,轻点!”
接骨师傅嗤笑:“就这样,你还陪练?”
男子羞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说道:“那,那又怎样?”估摸也是肚里窝气,立时变了脸色,一通狂贬:“幸亏断了手,我听我那几个兄弟说,那县丞公子擅文。呵!又不是江湖野夫,学什么功夫,没准就是大户人家找受气包呢!开价虽高,就是不知有无好命,万一签了生死契被打死,那可就什么都没喽!”
“老大不小,你还是找份正经事做,不要整日不务正业。”接骨师傅摇头,手上用力又重了三分,这才把他那分不合时宜的傲气压下来。
男子不甘地嘟囔:“……那么好找?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练那胸口碎大石?还不是为了耐揍些,也不知道什么人能扛得住。”
他还想说话,恰逢接骨师傅摸至歪骨伤臂,一手擒住要处,一手向上推拿,痛得他龇牙咧嘴,终于偃了声。
白霜序的手指在桌面不紧不慢敲打,仔细听他们说。
黄大夫看完方子,脸上已无方才的轻慢,反生出一丝凝重,他目不转睛盯着跟前正垂首沉思的小伙子,把手落在纸面上,多了几分质问:“左面的几味药虽不常用,但正好宛温有产,本堂自可提供,只是这右面的几味,可都是有毒之物。”
寻常大夫不定看得出来,而这老翁连药也不称而称毒物,倒是有几分水准。
白霜序没有解释,事实上,他亦来不及解释,便叫从后堂出来透口气的木莲撞了个正着,两人尴尬地对望一眼,后者立刻愤怒地捉住他的手臂,蛮横地去抢桌上那张写满字的“药方”,脱口而出:“剧毒?”
黄大夫可不愿晚节不保,立即摇头。
木莲反应过来,喝问道:“你拿毒药做什么?”
白霜序现想了个借口:“嗯……毒耗子,木香说谷子舂出来放在屋里有耗子钻缸。”
木莲没有立刻否认他说的话,盯着他的脚,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后,晾在半空的手重重一甩,快速背过身去,哼声说:“神仙也救不了铁了心想死的人!”
但她很快又转了过来,捏着那张纸片,声音颤抖:“你什么时候会写字了?”
白霜序眼底没有一丝温度。
木家饭都吃不饱,更别提读书识字,木家一家五口,皆大字不识。他没想到会因此疏忽而露馅,手下意识往后掖,那是习惯性的防备动作。
木莲虽惊,但显然没有往更荒诞的方向细想,她滚烫的目光在白霜序脸上来回滚过,连肌肤上因为出天花抠破的凹坑,或是爬树偷鸟蛋划伤的小疤痕都不放过,仍旧没得出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格外离奇。
等了一会,白霜序明白她陷入了思维的窠臼,这是必然的结果,毕竟常人根本不会生出生魂离体的想法。于是,他眼中又恢复了慵懒,尽量装得有些沾沾自喜:“你弟弟我可是文曲星在世,区区几个大字,又有何难!”
被他的话一刺激,木莲果然甩开方子,上来揪他耳朵,咋呼道:“你以为你谁,臭乞丐穿龙袍,还真以为自己就是皇帝!”
被他俩吵瞌睡的老大夫脑门砰地一声砸在案脚,赶紧去捂那丫头的嘴。
木莲挣了挣,仍不服气,摆出长姐如母的架子,朝白霜序瞪眼:“好好说话!”想到一家的困境,心里更是不平,“你会写字,为何不能好好找份工来做!你知道偌大宛温,会写字的人有几何?不、知、好、歹!”
她还想再骂两句,里屋的小药童打起帘子,称木香已经醒转,这下两人默契地“握手言和”,一同走进去。
老大夫收了钱,托人把方子上的药磨成粉,用油纸包好,交付到白霜序的手中,像是怕他混淆药毒,还耐心地用标记区分。
白霜序走前去谢他好意。
老头捋着胡须,眼睛一睁,忽然来了句:“小友,老夫看你悟性高,不如与我学那岐黄之术,悬壶济世可好?”
白霜序笑了笑没应,拱手作揖。
老头“哼”了一声。
白霜序直起腰杆时侧向他的耳边,忽然说:“你方才治那人心下痞闷,其实还缺了一味药——附子。附子虽毒,但若取一两,纳附子汁,配以大黄、黄芩等药,或有以毒攻毒之效,先生如此谨小慎微,就不怕收效甚浅?”
老大夫从隐囊上滚了下来,扶正衣冠,哆哆嗦嗦向前一指,直到那小子跨出医馆大门,那两字“大胆”,他也没能说出口。他自问行医一生皆谨慎,宁可治不好,也不敢治死人,这小子究竟是谁,质疑他方子不说,竟妄图剑走偏锋,以毒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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