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晓文一夜未睡,下\体的血淋漓不尽,有时候像尿路感染那样一滴一滴地流,有时候像来月经那样一股一股地冒。
马桶坐得腰部发酸,流产后的身体非常虚弱。她把夜用卫生巾垫在内裤上,躺到床上睡觉。
睡得昏昏沉沉。
隐隐约约听见厕所有声音,马桶冲水的声音,还有小孩哭的声音,茫然无措地叫:
“妈妈。”
“妈妈。”
“妈妈……”
没有人应。
那道声音便带上了惊慌,急切地大喊:“妈妈!”
“妈妈!”
“妈妈!”
钱晓文惊醒了。
她睁开眼,明亮的大灯,斜对面和她脚对脚躺着的尸体。屋里没有另一个人,洗手间没有马桶冲水声,也没有小孩的叫声。
一切都是梦里的错觉。
手摸上腹部,温热的,皮肉的温热,血的温热,从下\体排泄出来,浸湿了床单。
身下一片湿润。
她坐起来,雪白的床单全红了,血氧化后变成了黑色,她屁股下面的位置,是湿黏黏的暗红。
像命案现场。
她去洗手间脱掉裤子,扯掉床单,用很厚的浴巾铺到床上,贴满卫生巾。
她又躺下,感受到血的流动,感受空洞洞的腹部,明亮的灯光在瞳孔里晃了晃,在灯光的虚影里睡过去。
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流太多血,这一次睡得比上半夜安稳。
她是在翻身时陡然惊醒的。
墙头的电子钟显示早晨七点十五分。
她闭上眼想要再睡——太累了。从体内腾升出的疲倦,怎么睡都睡不够。
下\体又流了一股血。
她知道不能再睡,她的疲倦是失血过多造成的,再睡会死掉的。
她不想死。
抓着床垫,撑着一口气坐起来。
外面有脚步声,在安静的早晨显得比较清晰。
钱晓文捕捉到脚步声是从隔壁赵淑萍门外过来,路过她的门口,到下一个房间。
下一个房间是余有为,他一向晚睡晚起。再后面一个房间是范明胜。更后面没有了。
谁会在大清早来这边?
钱晓文拖着沉重的身体,挪到门背后,从门铃里看见是周志。手里拎着饭和药箱。
周志住的房间,明显从平月那边下楼更近。不懂他为什么逆着走这边。
他走到楼梯口,对面的平月打开了门,拿着保温杯往外面挪。
钱晓文陡然想起来了,平月有很多药。她现在需要药,特别是维生素。
小时候生病了去药房拿药,医生会配很多不同的维生素,包成一包。拿回家吃上两包,药到病除。
她没有办法了,必须靠大量维生素让这具虚弱的身体有一点力量。
山下的医生上不来,她和范明胜一样,只能熬。
她用最快的速度冲进卫生间,洗了个脸,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糟糕。套上长风衣遮住身上来不及清理的血。
打开门,向平月走过去。
平月极好说话,和她那张清冷的脸比起来,她的性格温顺得不像话。
她要什么,平月都给,从不多问她为什么需要这么多。
钱晓文很喜欢她。
她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回了房间,用热水擦了身上的血,简单吃了两口早饭,再吃掉大量的维生素,穿上睡裤。
维生素的作用上来了,她做事情比之前更加有力,还能从衣柜里拿出新的床单铺到床上。
她想再休息一会儿,调了中午的闹铃——她不敢让自己随意的睡觉,有可能一觉醒不来。
外面有些吵,悦凌凌在说话,她的声音很大,极具穿透力。
年轻女孩都是这样,没有理由的自信力和无所畏惧。
她曾经也有过。
想起曾经……
钱晓文扯了扯嘴角,在干净的新床单上躺下来,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曾经。
刚刚闭上眼,范明胜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上来。
他的声音有点小,钱晓文不确定是不是他的声音。
她睁开眼,凝神听。
听清楚了,是他。
他和悦凌凌起了争执,声音越来越大。其余人都被吵醒了,到走廊围观。
钱晓文也起来了,将门打开一条缝,让他们的说话声流进来。
范明胜一再辨认自己是合规进夏令营的,没有人信。但他们仍旧祥和地对待他,尽管在他默认偷了平月的手机后,他们依然温和对他。
为什么?
钱晓文不理解。
为什么会心平气和对待一个烂人?就因为他断了腿吗?
他断了腿是自作自受,Jck警告过他们,不能进地下室。
更何况,他不是夏令营的人,他是混进来的,他混进来偷他们的东西。他们就这样放过他吗?
那她算什么?她的流产算什么?
算自己自作自受活该充当滥好人?
他说话时,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没有任何歉意,只是简简单单说他要回家。
钱晓文想不明白,他怎么就能这样坦荡无愧?
她站到走廊上,想看清范明胜的脸。
在那张龌龊又丑陋的脸上,她看不见愧疚。他平静地躺在那里,等待回家。
梁威一句话没说,站在那里。
他是警察,但他没有管。
哪怕他们不知道她流产了,那他们不管平月吗?平月被他那样侮辱,他是罪犯啊!
一个罪人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安然无恙吗?
钱晓文不能理解,也无法接受。
“钱晓文,你下来帮他包扎一下啊。”
悦凌凌叫她。
钱晓文握着栏杆的手在抗拒。她被他一脚踹没了孩子,平月被他偷了手机,脚受了伤,至今没法好好走路。
范明胜坦然躺在沙发上,没有受到任何制裁,甚至还要她这个受害者去医治他。
凭什么?
他范明胜凭什么理所当然地要她去治他?他凭什么能好端端地回家?
“下来呗。”
悦凌凌催促她。
她的抗拒变成了接受,盯着范明胜那张可恶的脸,她笑着应:“好。”
她拿着工具,一步一步走下楼。
每走一步,下\体涌出一股血。每流一次血,她就会想起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孩子慌乱的叫声,还有那个美好的名称——妈妈。
她要当妈妈。
但现在,她当不了妈妈了。
是那个人,躺在沙发里的男人,杀死了她的孩子。
在钱晓文看来,他躺在那里,和躺在她房间里的尸体无异。
悦凌凌抬了一张板凳放到沙发跟前,她坐下来,取出手术剪,剪开他伤口凝固的绷带。
范明胜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安,问她:“你是医生?”
“对。”
钱晓文没有犹豫,她是这里唯一可以帮助范明胜的人,梁威不会拆穿她,因为他们需要稳定范明胜的情绪。
他们害怕范明胜死了。
“真年轻。”
范明胜心安了,紧紧拽住沙发布套的手指松开。
钱晓文说:“医护而已,算不上真正的医生。”
护士嘛,范明胜懂。
护士最好,他去医院看病输液都是护士做,那些医生就坐在桌子前问东问西。
他觉得护士比医生厉害,会打针会手术,什么都会。
绷带解开,钱晓文处理他腿边化脓的烂肉,没有止痛针和麻醉剂,范明胜痛得啊啊叫,几次快要痛晕过去,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撑了下来。
悦凌凌捂住眼睛,背过身去,“真吓人,要是我,我早死了。”
断裂的伤口重新缝合、包扎。
赵淑萍端来热水,喂范明胜吃布洛芬和阿司匹林,还有一把维生素。
吃过药,范明胜没那么痛了,又和悦凌凌聊天:“你不懂,我现在有念想,再痛再累,也得挺住。”
悦凌凌佩服:“你念想什么?”
“我女儿。”
他骄傲地昂了昂头。
“我女儿长得贼好看,双眼皮,大大的眼睛,可……”可像他了。
他在脑海里想起女儿的模样,前所未有的觉得她是那么的可爱。
他感觉自己以前是瞎了眼,入了魔,明明他的女儿那么乖,他怎么不喜欢?
一定是被村里的人洗了脑。
等他回去,先从兄弟家接回女儿,再去隔壁村看看他的另三个女儿过得怎么样。
他要努力挣钱,把另外三个女儿一并接回家,他们一起生活。
悦凌凌:“你女儿几岁啊?”
范明胜:“9岁。”小的那个。之前送走的,他算不清楚了。
他拿出手机,点开相册,想翻两张女儿的照片给她看,从相册最下面到最上面,竟然翻不出一张女儿的照片。
全是儿子的。
相册里的儿子一点点长大,眉眼一天天长开,没有一处像他,也不像那个女的。
范明胜盯着相册,想不起当初为什么没有发觉。
现在打眼一瞧,一下子就瞧出来了。
当初像被鬼糊了眼。
“没有照片啊?”
悦凌凌探头看。
“唉。”
范明胜收了手机。
“可能是删了吧。”
他说:“我女儿刚出生的时候,小小的一团,窝在床上哇哇大哭。一直哭,一直哭,虽然不会说话,但我一听,我就知道她在叫妈妈……”
“咔嚓。”
钱晓文踢到了椅子腿。
椅子撞到餐桌上,她整个人被绊得连同工具一并洒在桌上。
客厅里的人回头看她,范明胜也看她,见她没什么事,他又继续说:“那时候啊,我这心头不是滋味得很,小小的真是可怜极了……”
明明他还在说,钱晓文却听不清了,她的脑袋很晕,视野模糊,她仿佛看见了小小的一团身影,站在厕所里,茫然无措地叫妈妈。
她那么小,小到手脚都还没有长出来,小到只是一团黏膜,血淋淋的黏膜,被水冲进了下水道。
可怜兮兮地叫:“妈妈……”
钱晓文的喉咙发痒,像有一只手,顺着喉管挠,挠得她不断干呕。
她想喝水,喝很多很多的水,想把水管塞进喉咙,冲掉那只手。
她冲到冰箱前,从里面抽出一瓶矿泉水,拧干盖子疯狂灌。
“你……”
旁边的张情拎着红酒,古怪地看她。
钱晓文猛地侧头。
那双眼睛,红得发肿,瞳孔全是血丝,像疯了一样。
张情吓得后退两步,上下打量她。
钱晓文抓着矿泉水瓶,又开始仰头猛灌。
张情被她搞懵了,低声骂了一句:“神经病。”拿着红酒和酒杯去了客厅。
钱晓文吞着冰冻的矿泉水,扭头盯着她的后背。那条吊带裙脆弱地挂在她的肩膀,裸露的肩胛骨像猪肉摊上剃干净的排骨,也像她拼凑过的尸骨。
钱晓文抹掉嘴角的水,笑了一下。
平月站在厨台后面,捧着保温杯,和回过头来的钱晓文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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