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人是近百年来新兴的技术。
对于人间五府的众生而言，哪怕灵根等级低下，只要有灵根，便能靠自身从自然中获取灵气，就是修士。但事实是，大多数人到死也生不出灵根，只能日复一日在仙阙下设的合法商铺购入灵石。一旦买不起灵石，吸纳不到灵气的时间久了，就会生“灵根病”，全身溃烂而死。
而改造人就是凡人摆脱灵气在世间生存的唯一方式。
这世上第一个改造人本是意外，那人是云端仙阙的一个高层，出公务时受了重伤，灵根尽毁，只剩下半边身子，眼看就要殒命。仙阙的医师死马当活马医，用顶级材料和符箓为伤者接好了丢在战场上的一半。嗑瓜子似的嗑了百八十颗灵石、修养几个月后，那伤者不仅活蹦乱跳的好了，而且就算灵根全无，也不需要像凡人一样依靠灵石中的灵气续命。
众人大为震撼，仙阙利用改造之术治好了许多重伤患者，并在一次次实验中，降低了门槛、减少了耗损。
后来，便用这些人组了一支“改造军”，据说筋骨强悍、拼杀起来凶猛异常，浑然不觉痛，每每浴血奋战，还愈战愈勇，时人便称其“赤血军”。
结果不知怎么的，人间五府中也逐渐出现了改造一术，打着“消灭灵根病”的幌子，声称“花一次钱，买一生福”。
有成功者，换了一只机械手或是一条宝石腿，无需灵气也能赤手空拳地打倒一片，螃蟹似的招摇过市，成了人间改造师们活字招牌。
但更多地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进去，一滩掺杂着废铜铁的烂泥出来。
更有狂徒，趁此人间改造之风搅动风云、兴风作浪，纠集了一批改造人，利用改造后强悍的肉/体力量，洗劫了城中的仙阙商铺，将财物统统据为己有。
仙阙震怒，几度明令禁止，但总有投机者愿意一搏。于是仙阙特派稽查队下场镇压，抓捕民间非法改造，捣毁了无数窝点。仙阙内部的赤血军也饱受争议，最终仙阙决定解散赤血军，将赤血军将士尽数逐出仙阙。如此严格辖制几年后，改造一事才终于销声匿迹。
郁青此前虽未亲眼见过，但对改造人早有耳闻，因百年前仙阙下派的稽查队队长正是她师父，宇文辨本人。虽然江湖上总有他的传说，但宇文师父本人对改造人以及百年前的那场镇压总是讳莫如深，郁青几次旁敲侧击，都被轻轻带过。
如今看来，改造之术在人间仍有余烬，才有这许多他们口中的“废品”在地下蚁巢搏杀，以供取乐。
“我要押这个心脏改造人！”
“给我下十注！”
“我也来！我也来！总算有点看头了！”
台上的纹面人第三次轻巧地避开了铁臀怪的全力一击，在铁臀怪气急败坏地张开双臂扑将过来之时，从铁臀怪胯//下滑了过去，双指并拢，又疾又狠地向敌手后心暴露的灵台点去。一指落下，铁臀怪浑身一僵，面色由赤转紫，由紫变黑。
台下让纹面人撕碎铁臀怪的呼声连连，那铁臀怪气息渐浊，仰天暴喝一声，双足骤然拔地而起，在空中全身抱紧成团状，钢铁屁股高速旋转着卷起周边罡风，直直砸向纹面人。纹面人丝毫不怵，足尖点地无声，拧身欲躲过这“泰山压顶”。
观众皆瞠目结舌，屏息关注着二怪交战。
只听“咚”的一声巨响。
“啊——”
台上升腾而起的烟气散去，露出了——
一个搅成一团的血肉铁饼，和一个长身玉立的纹面人。
胜负已分，生死亦决。
“好！”郁青双眼晶亮，不怪仙阙当年以铁血手段扼住了人间改造之术的发展，改造人竟有如此实力，该是叫那群仙阙的废物惴惴不安。
那纹面人连战连胜，玻璃罩中的改造人眼看着见了底，但它自己也受伤不轻，身上所披麻布尽碎，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渗血，血红的纹面、血红的筋肉、血红的若木树光交相辉映，几乎所有人都在它身上押了钱。
“客官，您考虑好了吗？今夜的演出要结束了，您想投上几注吗？”最初为郁青介绍规则的那位镶钻金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在她身边，依旧晃动着投注盘向所有人发出邀请。发问的时候，他几乎肯定，郁青肯定会为这场演出买单。
“不必。”
“好，28号……”镶钻金牙迟钝了一下，脸上一派和善的表情险些没挂住，“您不买28号？”
“不买。”郁青心满意足地看够了演出，扔下两个字摆摆手走了。
现在她的当务之急是，买双新鞋。
地下蚁巢表面混乱，实则有许多秩序不容触犯。在蚁巢之内的交易收到蚁巢势力的保护，不允许双方互相探问身份来路，交易中不允许发生暴力事件，一切苗头都会被青铜覆面人早早扼杀。
蚁巢之中流通的货物，要么是有价无市的稀罕宝贝，要么是人间违禁物，要么就是二者兼备。故而在这里找一个辟寒犀容易，想找到一双普通的新鞋却很难。
“新的没有……谢公登云屐您要不要，就是李太白爬天姥山时穿的那一双！”
“新鞋？有有有！我有双郑国履，穿上去的脚什么尺寸，它就是什么尺寸！”
“猜您喜欢——石靴，我这石靴是古时于阗国的宝贝，千年不腐、金刚不坏，佛法永恒啊。”
敲敲梆硬的石靴，不期然竟听到石头发出念诵经文的回响，郁青没听懂，跟着学了两句，发自真心地乐了，“这穿上能走路吗？”
“呃……”卖家似乎也没想过这个问题，搜肠刮肚地准备现挂，刚要开口就眼睁睁看着耐心耗尽的潜在买家擦肩而过，径直就要离开蚁巢。
“站住！”
郁青猛地回头，断喝一声。
又是那个假冒嫣然，引她来蚁巢的人！
浩荡的灵气在丹田震荡，却无法随心调用，双方都朴实地在连通蚁巢的石窟中穿梭。
那人不仅对城主府的情况了如指掌，在地下蚁巢中也是熟门熟路。无论郁青步速如何，总是与那人隔着一个极限的距离，又不至于被快步赶上，又保证她不会找错跟踪的岔口。
郁青几次试探，自知无法在石窟里捉住这个人，反而放缓了脚步、好整以暇地跟在后面，且看这人不图财不害命，究竟是要带她去哪里。
***
巨大的惊呼声、征讨声和质疑声几乎要掀翻蚁巢擂台的穹顶，人们表情各异地议论着今夜擂台的结果。
谁能想到连胜二十场、众望所归的赤色纹面人败在了一个神志不清、还需要拄拐上场的颤巍巍铁眼老太手上。
偶有上头的赌徒高喊黑幕，但随即赶来的青铜覆面人就把这零星的质疑压制得无声无息。
镶钻金牙大致过了一遍收益，满意地隐在黑暗里。他望向台上像垃圾一样伏卧在地的纹面人，鲜血从头顶汩汩涌出，和纹面的图案一起盖了满头满脸。
金牙哼着曲子，心情不错。28号今晚表现绝佳，几乎所有人都在它身上投了钱，只有——
他脑海中蓦地闪过一对点墨似的瞳仁，那对眼睛看向人时显得澄澈而专注、一派天真。他本以为拿下这个不谙世事的江湖愣头青是手到擒来，结果碰到个软钉子，白费一番口舌。
金牙晃晃脑袋，想把这段不愉快的回忆彻底忘记。可越是想忽略，便越能记起那人样貌。她眉心中央那颗颇具佛性的红痣仿佛成了精怪，在眼前晃来晃去地嘲弄他，让人好不心烦。
郁青丝毫不觉心烦，与“嫣然”默契地保持着距离。她估算自己脚程，感觉离出口近了。再抬头，“嫣然”又不见了踪影。
原来还是包接包送。
“……金沙玉……这宝贝就归您……”
隐约听见拐角有人说话，郁青谨慎地收回脚，屏息贴在石壁上听墙角。
“哼……你知道的还不少！”
“嘿嘿，您是识货的人。”
“……”
听着两人结束了交易，各自走远了。
郁青放松紧绷的身体，吐出憋在胸中的气。
又是金沙玉。
“嫣然”费了许多周折，先在白天把她从城主府中引出，让她找到仙阙管辖之外的“地下蚁巢”，现下又故意让她听见这段对话。金沙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与沙井的奇石沙玉有何关系？
郁青思考着，缓步找着出路，忽然脚下踢到了一个肉滚滚的物什。
低头一看，是个裹着白袍的人形物。她将那东西翻过身来，只见是具脑袋不正常的扭转、椎骨已断、气息全无的尸体。
郁青眉心微蹙，感到有些面熟，凝神向尸体的脸部细看——
竟是与她搭讪卖“辟寒犀”的老头！
她立时蹲下身，摸过老头全身，除了水袋之外空无一物，不见辟寒犀、也不见金沙玉。
幽暗的密道之内，除却一个尸体和郁青本人，忽然响起一声活人的压抑喘息。
郁青手扶腰间的护身软剑，一步步向着声音源头踏去。
这段路上的灯盏像是灵气不足，尤为晦暗。如果不下俯身，几乎分辨不出膝盖以下有什么物事。
离呼吸声越近，声音却越微弱。郁青抽了一张符箓，念咒化出一团萤火，照到了靠在石窟壁上双眼紧闭的……纹面人？
郁青下意识想伸手把人拍醒，可手抬起来却找不到一个完好的落点。
它身上的伤口太多，血也太多。
郁青买鞋的时候并未注意擂台的动静，纹面人是赢了还是输了，怎会自己跑到这里来。不过无论这改造人怎么回事，都最好不要扯上关系。
她站起身，拍拍尘土，很快便将老头尸体和纹面人甩在身后。
***
纹面人昏昏沉沉，浑身像被湖水包裹，顺着水流不知要飘往何方。他用尽全身力气，微微张开眼，隔着朦胧的血雾，看见自己似乎趴在一个人的肩上。
他有些不安地动了动，换来一声轻啧。
他想说些什么，还不待张开嘴，意识便又被拉入一团黑暗。
郁青走得很轻巧，“嫣然”果然将她带到了出口附近。她牵着不花一文钱购得的纹面人穿过流沙，重新回到了沙城的地界。
抬头望见天际金黄、日头东升，距离她离开城主府已经过去了一整天。
她说不清自己为何回头，背上了不应沾染的因果。
也许是看上了他的身手，也许是好奇改造人有何特异，也许是想为接下来的人间游历找点乐子，也许是因为鞋子脏到了极致、不介意再添些风霜。
也许……
不过刹那意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