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今年多雨,走到哪里都弥漫着土壤混杂这青草的雨后清香。
李淮夷照常做完一天的活儿,踏着昏暗的月色,返回城外的青砖小院。
推开了木门,一家人已经坐在堂前桌边,等着开饭了。
她的母亲仅着布衣荆钗,仍旧难掩一身温婉的气质,望着女儿被淋湿的半边肩膀,目光闪过一丝心疼,她咽下对公公的埋怨,在女儿向着长辈行礼后,拉着女儿回屋子里换了一身衣衫。
李淮夷身量高挑,眼瞧着手腕儿又短了一截儿,换下的衣服还有几处破洞,纪氏叹了一口气,借着屋里昏暗的烛火,为女儿缝补起了衣裳。
李淮夷换完衣裳转过身,看着母亲坐在床边为她缝补衣裳,轻轻走过去,按住了母亲的手,轻轻拿走了她手里的针。
“夜深了,烛光下做绣活儿伤眼。”她轻声道。
纪氏望着女儿,忽然落下泪来,“肩膀疼吗?”
李淮夷轻声道,“有一点,不过已经习惯了,算不得疼。”
纪氏捂住嘴,泪珠滚滚,划过细腻的面颊,滴落在李淮夷手上,莫名烫人。
纪氏难过极了,她想说;若是你哥哥还在就好了。
可她心里又清楚,女儿最不爱听这些话,于是她只能捂住嘴,偶尔泄出细碎的抽泣声。
待她哭过一场,李淮夷为她递过帕子,她细细整理好自己,拿出细粉掩盖住眼角的痕迹,这才拉着女儿走了出去。
桌上菜已经上齐了,二婶和三婶也已经落座,只差母女俩了。
纪氏连忙拉着女儿告罪,“这孩子粗心大意的,衣衫又破了几处,耽误了一点儿时间。”
坐在主位的李太爷只是扫了一眼两人,没说什么,只是吩咐开饭。
纪氏拉着女儿坐下。
李家哪怕如今已经落魄了,仍旧在饭桌上保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众人吃过沉默的一顿晚饭后,李太爷叫上两个儿子和孙女前去书房议事,余下的二房的泽哥儿和三房的湖哥儿年纪还小,被各自的母亲领回房间了。
唯独纪氏一步三回头,眼含担忧地望着女儿。
李淮夷只是冲纪氏微微颔首,在纪氏担忧的目光中关上了书房的门。
书房中,李太爷坐在书桌后,二叔三叔站在书桌前,李淮夷转身看了一眼,自觉站在三叔旁边。
李太爷瞧了一眼屋内站着的子孙,沉声道;“今秋那昏庸君主将会外出狩猎,这正是我们李氏拨乱反正的机会,切不可出任何差错,如今老大算算日子也快要到边防大营了,你们几人外出行走更是要慎之又慎。”
李太爷——李昆,一双锐利的鹰目扫过如今带在身旁的几个儿孙,哪怕被贬多年,曾经高居庙堂的宰相威严仍旧停留在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身上。
岁月未曾将他的野心消弭,反而如郊外野草,随着春风细雨的浇灌而疯狂膨胀。
李淮夷随着两位叔叔恭敬地弯腰拱手应是。
儿孙们的敬畏让这位威严的老人面色缓和了些许,他捋着胡须,扫过底下三个,目光在这个长房孙女身上停留了片刻。
他叹了一口气,“昔年秦王德才兼备,深受群臣爱戴,继承大统本该是众望所谓,却不想吴王那佞臣贼子冒天下之大不讳篡位夺诏,做了天子之位,又对属意秦王的忠良迫害有加,至今我等隐没民间已有十载,也是时候该拨乱反正了。”
“你们要切记,如今小王爷长成,而昔日的吴王昏庸,我们更要给予小王爷足够的支持,小郡主哪里,澄璟,你多加注意。”
老人锐利审视的目光投来,落在身上,像是笼罩着一层寒意,李淮夷突然感觉喉中有些涩痒,似乎是有些着凉,她顿了一下,低声应是。
后面说了什么,李淮夷没有注意听,此刻的她无端有些出神,春意料峭,夜里的风还是有些冷的。她目光微晃,没有发现自己藏于袖中的指尖在轻颤。
好似有一股寒风吹进了心里,冷的人发颤。
她此刻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惜音今年十五了,李氏与楚氏约定的时间要到了。
窗外又下起了小雨,夜雨绵绵,吹来的风挟裹着冷意。
李淮夷披着衣裳,站在窗边看着窗外黑幕,心乱如麻。
她久久看着那雨,望着天幕的面容上看不清神情,烛火映照在她身上,墙上映出一条长长的影子,风一吹,影子也随之摇晃。
次日,天光大白。
李淮夷收拾好自己出了门,推拒了母亲递来的晨食,踏着雨后松软的泥土,顺着乡间小道,往城里走去。
雨后的空中都泛着芬芳的青草气息,李淮夷三步并作两步,越过枝丫芳草,携带着一身凛然气息来到青城外。
如今的时辰尚早,青城外还没几个人,未加阻拦,李淮夷轻松就进了城。
她照旧去了西街十三坊,帮着马车卸货,不急不缓,到了中午,她才离开,转身往戏园走去。
青城地僻人稀,哪怕中午也有些清冷。
戏园里红的角儿这会儿都被达官贵人邀去府邸唱戏去了。
只有几个小戏子登台演出,台下松松散散坐了一圈儿客人。
李淮夷避开热闹的人群,往竹园深处去,偶尔有两声婉约的唱腔穿入耳中。
她匆匆一瞥,只看到梨白长袖抛出,登台的少年侧颜如玉,眼眸流转见我见犹怜。
李淮夷步入小径,小小一片竹林,好似隔开了所有喧哗。
外边还有些人气,到了竹林里却好似与世隔绝,显得过于幽静了些。
正午时分的日光最是光亮,偶尔透过竹林穿到小院边,投射一片影影绰绰的斑驳。
楚惜音站在檐下望着那片繁茂的梨树,风吹过银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李淮夷快步走到她面前,眉间舒展开,眼尾微微上扬,“……惜音?”
她顺着楚惜音的目光看向那棵梨树。
枝繁叶茂,几乎遮盖了大半个院子的阳光,枝头有几簇青白色的花苞。
前几日下雨落下了不少开的正盛的梨花,到现在树边泥土里还有零零点点的白,今日竟是又开出了几簇小小的花骨朵。
李淮夷看了,心情也不由地愉悦了几分。
眉眼里不自觉带着的情绪散去,紧绷的情绪缓解了一二,泄露出几分轻松的惬意。
楚惜音看着梨花树,轻声道:“澄璟,你还记得这颗梨树存在多久了吗?”
李淮夷目光移到她身上,敛目深思,“听戏园里的旧人说,似乎存在百年之久。”
楚惜音仰头望着她,奇怪,明明差不多的岁数,不知何时再看想对方却要仰着脖子了。
她扇动着那一双鸦色长睫,靠在她身边,轻轻道:“不对。”
李淮夷放松身子,让她靠的更舒服一些,轻笑:“那你说说,存在了多久?”
楚惜音将头靠在她肩膀上,水润的眼睛一眼不错地看着梨树,“我猜,她已经十岁了。”
李淮夷哑然,“十年可支撑不了它长这么大。”
楚惜音扭头,下巴搁在她肩上,鼻子轻皱,“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李淮夷故作迟疑,“忘了什么吗?”
“哼”楚惜音有点恼了,“你说呢?”
李淮夷握住她的手,额头低着她的,声音里含着笑意,“当然不会忘,是我和惜音相遇的年岁,我们是在这棵被焚的梨树下相识的。”
她含着笑意的声音很是柔和坚定,“这里是它的新生,也是我们的开始,我永远不会忘记。”
楚惜音心头一跳,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慌乱。
李淮夷没听到她的声音,就扭头看她,对上她直勾勾的目光,捏捏她的指腹,“怎么了?”
楚惜音眨眨眼,忽然有些不确定地问,“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对吗?”
李淮夷轻笑,“当然。”
她盯着李淮夷,扬起一脸笑容,“等我们做完那件事,我们一起逛遍大江南北看遍日落山河,待倦怠后,就找个小山林,建一座竹屋,你喜欢鸽子,我们就养一只鸽子,我喜欢猫就养一只猫,春观百花秋颂月,闲听风月静赏梅,好不好?”
李淮夷眉眼里的笑从未止过,“好,都听你的。”
楚惜音看着她,“那我们听爷爷的,还按着那个计划走,好不好?”
李淮夷面上的笑容浅了些许,“惜音,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冒险吗?”
楚惜音却难得强硬,“可我觉得原来计划更快一些对我们也更有利一些,不是么。”
李淮夷心中的不安始终存在,她不知道该如何跟惜音解释这种不安,只能低声道:“惜音,听话,我们后来的计划对你更安全不是吗?为什么要徒增风险呢。”
可楚惜音没有丝毫动摇,只是拿一双眼睛祈求似的看着她。
李淮夷无法理解她的迫切,“若是出事,你如何保证自己的安全呢?”
有几缕暖阳洒进了庭院里,风轻轻摇曳着,梨花又落了几朵,显出一点败落。
楚惜音望着树尖那一点点黄色,她轻声道:“不,是你不了解,我只有万全之策。”
李淮夷转过头,目光落到她的面上,总觉得此刻她的神情像是隐藏在冰湖下的暗潮。
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她眉梢有些焦灼,却又被强行按压下来,沉默了片刻,修长的手搭在檐下木栏上握紧,“无论你选择什么,我自始至终都在。”
楚惜音看着她,轻轻握上她的手,温声“相信我好不好,我们约好了今后一起看遍山河日落,共宿山林闲听风月的不是吗?”
李淮夷没有看她,目光虚虚望在半空,她闭了闭眼,有些颓唐,“惜音,我心中总有些不明缘由的不安。”
楚惜音眉中藏着愁绪,“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即使她们自幼一同长大,可有些事她们彼此心知肚明就好,却无法明言挑破。
因此,她轻轻捏了捏她的指腹,温声劝慰,“会好的。”
她望着身侧人姣好的容颜,她今日依旧穿着一身不打眼的粗布短衫,浓密的乌发扎在脑后束成马尾,乍一看确实像个卓尔不群的少年郎。
像极了许多女郎魂牵梦绕的心上人。
哪怕她的此刻的目光停留在远方,可她看着她的侧颜,仍忍不住恍惚了起来。
她们自小一起长大,熟悉到对方的每一个神态,彼此都能看出心中所想。
可有些事情,总是带着不能言明的理由划出界限。
她在心中告诉自己,快了,解决掉就好了,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