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羌在钟铉偌大的书房门口等了两个时辰,终于等到张以舟走出。
“如何?”
张以舟朝他点点头。
骆羌重重呼了口气。砦河之战,他们没有把雍梁被夺走的另外两城一并夺回,正是受限于军资、粮草。在储君朱廷和原本的舆图里,他们想要在烽烟中坚守久一些,就必须舍弃某些地方。否则他们这样的“中庸”之国,根本毫无胜算。
张以舟在此时将钟家引入局,会让所有人重新度量这盘棋。
骆羌挥开候在他们身旁的钟家侍女,问:“怎么说服那老顽固的?”
张以舟简洁明了道:“威逼利诱。”
老狐狸无利不起早,张以舟将云外天尽数允诺给了他。朱廷和若登大宝,云外天便是钟家的“国”。甚至,周围一些城池,也可改姓“钟”。
但光有利,老狐狸只会倚老卖老,漫天要价。于是张以舟还给了他一份名单——钟家安插在万雪朝堂的人。
老狐狸打开那份名单时,脸色惊变。
张以舟等这七天,是给钟铉“货比三家”的时间,也是给自己时间。万雪政变后,边境戒严,他的人要送出情报,远比过去更难。
“我们明日便走?”骆羌敞开一件大氅,给张以舟披上。
“今晚。”
“好。”
两人抬步按着原路折返。这是钟家建造在山顶的楼宇,只有获得钟铉许可方能踏入。这栋楼里藏着钟家百年的账本、无数价值连城的宝物,以及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因几无人迹,在楼中可听见风的行踪,和山的喟叹。坐拥此处,难免让人生出睥睨天下之感。
一阵呓语忽然入耳,骆羌辨出这是钟家那个小少爷的声音,就在前边的木门后。
“……我心仪你已久……我跟你走好不好……”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骆羌道:“那小子在干嘛?”
他们在钟家这几日,虽未和这小少爷有什么交集,但骆羌一直对他心存厌恶。因为钟家人说齐蔚要嫁给这个小少爷。
骆羌虽不知齐蔚到底发生什么了,但清楚她还念着张以舟。他们入住钟家的头晚,齐蔚在门口对西周朱颜说的话,他们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
骆羌差点就给齐蔚开门了,可张以舟止住了他。
骆羌猜了好些张以舟不见齐蔚的理由,终是觉着,一是在钟家多有不便,二是,和当初在南都,骆羌放弃让齐蔚跟他们一起走时的理由一样——怕耽误齐蔚。
但那时,是骆羌不确定张以舟能否把真心给齐蔚。如今,是张以舟不确定,他能在逐鹿的战场上,撑到几时。
他们力拥的储君朱廷和早早将不满周岁的孩子立为世子,选定了数位大臣做世子老师;骆羌如当年张以渡带他一般,领着手下军士封存了遗书;张以舟呢?他万事求周全,定然早已考虑过身后事。参列这场豪赌的枭雄,都抱着视死如归的决绝。
骆羌理解张以舟的心思,但他作为张以舟的半个“兄长”,他想把齐蔚给张以舟拉回来。所以那日在山下,他故意引动了齐蔚的目光。
那丫头没辜负他的期望,一眼捕捉到张以舟。可后来便没响动了,骆羌还想做点什么,却被张以舟发觉。
骆羌只得罢手,愤愤地想,让齐蔚嫁那傻里傻气的愣头青好了。张以舟这人,月老来了,红绳都得被他敬谢不敏。
“他愣成这样,你放心齐蔚嫁?”骆羌拉着张以舟停步。
愣小子还在说梦话,“……我知道你和雍梁那个男妓的事情,我不介意的……只要你以后是我的……”
雍梁那个男妓?骆羌试探地看了看张以舟,觉得哪不对劲。
“……我第一次见你,便闻到你身上的香气了……不像花,比花还好闻……”愣小子着魔般深吸着,“真的好香……我不会弄疼你……”
骆羌皱起眉,“他在里边做什么……”
话未完,张以舟忽如箭矢一般飞奔而出,他撞开那扇雕工华美的木门,巨大的风灌入室内,掀起飞扬如雪的页页账目。
钟寒集高大的身影逼向木架,他腰胯挺动,被撕扯到一半的红裙,刺目地垂落在他脚底。而齐蔚充斥着怒气与不甘的目光,从钟寒集肩头涌向门口,刺在张以舟心头。
张以舟处变不惊的脸上,从未如此刻,掀起无数怒意。他不顾一切踢在钟寒集精壮的腰部,一拳砸透他的侧脸。
钟寒集扯着齐蔚跌在地上,沉重的木架颤动,轰然倒塌。
“是你?”钟寒集愤怒地跃起,仿佛一头凶兽扑向张以舟。
骆羌已经赶到,他一见那情形,心中满是恶寒。一记飞膝狠狠顶在钟寒集胸口,再一个旋身,骆羌将钟寒集踹倒在地,复而手肘压制住他的脖颈,一拳拳砸在他身上。
齐蔚顶着颤抖的牙关试图站起,残余的蒙汗药让她眼前剧烈晃动。
一件大氅包裹住她,张以舟死死将她抱进怀里。他的胸腔颤动,仿佛有恶鬼将豁开胸口,跋涉而出。
齐蔚嘴里的麻布被扯去,她望着张以舟的脸,却始终无法看清他。她仿佛在黑夜里摸索,“张以舟、张以舟……”
张以舟将她扣在自己身上,一遍遍安抚:“没事了、没事了……”
钟寒集与骆羌扭打在一起,数个回合后,完全败落,他被骆羌砸到口吐鲜血。
“张先生!”钟铉拄着拐与钟寒瑞赶来,“寒集年少无知,还请饶他一命!”
“骆羌。”张以舟叫道。
骆羌重重一拳砸在钟寒集眼上,这才停手。他扯着衣领起身,硬着脸看向钟铉。
“张以舟!”钟寒集咬着碎牙,“你敢抢我的人!钟家不会放过你!”
“你的人?”张以舟带着齐蔚走近钟寒集,他抬起腿,踩在钟寒集/胯/下,“你以为你是谁?你的伯父司掌钟家银库,叔父把控钟家用人,你大哥代表钟家与官宦往来,二哥手握钟家医药商脉,更遑论钟家其他人。”他字字清晰如冰落,着力的足尖缓缓若千斤施压,“你以为钟家敢为一个不成器的子弟,与我相抗?钟寒集,莫要忘了今日之痛。”
钟寒集的惨叫响彻在楼宇之间,钟寒瑞想救他,却被祖父拦住。
张以舟碾到底,碾出血,才罢休。他扭头,眼中宛如打开了寒渊,将钟铉望得满身冰寒。
“张先生,小老即刻奉上今夜所定四成粮草及伤药,以弥补寒集的过失。”钟铉道,“对齐丫头,钟家也将全力补偿。”
张以舟未发一言,他抱起齐蔚,转身一步步离开。脚步声浸着厉风,似从地狱传来。
————
“祖父!寒集怕是废了……”钟寒瑞从钟寒集房中来到顶楼,钟寒集的惨叫声仿佛还回响在他耳边。
钟铉撑着拐杖,半响道:“习武十三年,竟还是个没用的东西。”
“寒集,他还是个孩子。”
钟铉剐了钟寒瑞一眼,道:“孩子?尔虞我诈里,谁当他是孩子?”
钟寒瑞紧握着拳,问:“祖父,寒集不该有此龌龊的心思,是不是、是不是……”
“只不过是个手段罢了,成了,便是两厢情愿。不成,才被诟病‘龌龊’。”钟铉道,“理同成王败寇,向来如此。”
钟寒瑞却压根未听进祖父此言,他只是被惊得跌坐在椅子上,“祖父,当真是您教寒集的……”钟寒集平日根本不踏足顶楼,他怎会想到将齐蔚带上此处?
钟铉哼道:“他若能做卫道之士,任他如此,给钟家博些美名也罢。既动心思,却无立断。我便给他些胆量,可他偏偏又差几分武力,连自保都不成。”
“您是利用他试探张以舟!”钟寒瑞喊道。
“什么叫‘利用’?张以舟邀钟家共谋,是不是利用?既有利益可得,何妨被用之?我一石二鸟,试出两人,有何不可?寒集无能,不可用之。张以舟……汉高祖为来日东山再起,可抛妻弃子。汉昭烈帝为抚良将,可摔阿斗。张以舟、张以舟还是不够狠……”钟铉望着无尽夜色,思索着。
————
张以舟带着齐蔚立即冒雪下山。
因着钟家的婚事,山脚下的客栈都人满为患,他们只得往更远处去寻找落脚地。
马蹄落在雪面上,踩出深深浅浅的印子。张以舟牵着马辔,齐蔚坐在他前头。
齐蔚浑身裹着狐裘,可张以舟探在她手腕上,还是冷到打寒颤,于是他掀开外衣,想将齐蔚裹进怀里。
齐蔚却挣了挣身体,不肯,她忍着鼻音,说:“你早就听到了,对不对?我在里面被欺负,你在外面听……你是不是在想,该不该救我……”她看到华灯投出的影子了,在她无援之际,惊惧之时。
张以舟低低道:“对不起……”
“张以舟,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是你要我再赌一次,你明明也承认喜欢我,可你又一次次把我挡在门外……你把我当什么了?是人人可欺的荡……”
“蔚蔚!”张以舟猛然从后背圈紧了她,打断了她的话,“我当你是人间碧落最大的珍宝。对不起,我不该犹豫,我以为钟寒集是你的归宿,我想我不该靠近你……我不知他竟敢、竟敢……”他明明比骆羌更快意识到,房里不止钟寒集。可他在犹豫,在畏缩。他慢一步,齐蔚便陷在泥沼多一分。
齐蔚颤着眼睫,抑住涌上心头的疼痛,“张以舟……你别推开我……我不怕危险,我可以等你放下赵梓缳,等你做完你的事情。我可以等的……”
“蔚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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