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对话自然都被院里的其他人听到耳中。红杏回了自己的小圈子。和她一起的几个女孩看雪娘的表情也都透着一股不识好歹的劲儿。那个青衣女孩怕惹麻烦,低头避开雪娘的视线。
雪娘索性独自站在一边。
很快崔婆子又领进来两个女孩。这次没等红杏上前了解身份,一个穿着体面的仆妇领着一个婆子进入院中。
走在前边的李妈妈四十多岁,穿着藏青色暗花比甲,梳圆髻插素银双福簪,是内院的管事妈妈。她的目光扫过院中的女孩,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沉静。
红杏的脸上绽开了花,热情迎上去,刚要开口,声音在这目光中戛然而止,忙下意识地低下头退回人群中。
李妈妈身后的刘妈妈打开手里的册子,提声道:“叫到名字的都上前一步。家生的站左边,采买的站右边。”
说完,对照着名册一个个念名字和年龄。
十个女孩,七个家生子,三个采买的,分站两列。
念完后,李妈妈拿过册子,将每个人又对应了一遍,道:“我不管你们家里是做什么的,在家如何,今日即入了府,以后就是王家的人。这几日跟着刘妈妈在这里学规矩。日后不论分到何处都要用心当差。若做错了事,不论是谁,一律严惩。”
李妈妈走后,先前念名字的刘妈妈站到中间,严肃道:“刚才李妈妈的话你们都听到了,这几日都好好学。有不认真的,我第一个不放过。以后的三天你们都要待在这个院子里,不允许到处乱走。两间屋子你们自己分一下,领了衣服进屋去把自己的东西放好,换了衣服就出来。”
红杏带着几个人率先走进稍大的一间。雪娘随着其他三名采买的女孩进了另一间。
进门正对的就是一排靠墙的通铺。一张方桌和四条长凳,是屋里仅有的家具。幸好屋里还算干净,也没什么奇怪的味道。
“还以为进府后就都是好的,看来也不过如此。”
循声看过去,说话是十三岁的何月桂,也是这批进府的女孩里年纪最大的。
“姐姐小点声。被外面的妈妈听到定是要挨骂的。”一旁的沈四妹提醒道,“像知府这样的大官,家里的用度都有规制。这里靠近府里的后门,应是专给入府的外人临时居住用的,自然各方面都很简单。咱们也只是这三天在这里学府中的规矩,等安排了正式的去处就不住这里了。”
“少胡说!你也是新来的,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何月桂一脸不信的表情,声音却很老实的放低了。
“我三个姐姐都是在其他府里做丫鬟。她们去的人家就是这样,我想这里应该也差不多。”
何月桂轻哼了一声,把包袱往最里侧的铺位一丢,道:“我年纪最大,这个位置我要了。”
沈四妹紧忙把旁边位置占住:“我睡觉轻,若晚上有人起夜开门准醒,就睡这儿了。”说完,像是担心有人和她抢,紧忙把自己的东西都在床铺上摊开。
冯兰在屋外不敢和雪娘搭话,此时看着她精神不好的样子,有心示好道:“离门近容易有风,你往中间睡吧。”
雪娘对刚才的事并不在意,并且自己晚上失眠与睡哪里无关,此时不想白白落人情,摇头拒绝道:“我睡哪里都一样,那个位置你睡吧。”
冯兰刚要再说,门“吱”一声打开。
小娟抱着包袱,紧张地走进来:“那边住不下,我住这边。”
何月桂不满道:“你们挑了间大的还说住不下,难道我们这儿就能住下了!既然瞧不上我们,那你们这些‘家生子’挤挤不就好了。跟我们一间,多委屈啊!”
小娟根本不敢看她,挪到雪娘身边,“这里又不是只有你,雪娘也在。我,我和她一起。”
何月桂直接被她带有拉伙意思的话激恼了,呵道:“一起又怎样?刚在外边我没说话,真当我怕你们不成!”
沈四妹紧忙出来打圆场:“算了算了。大家既一起进府,也算是种缘分。这个地方应该也是临时的,以后分了不同的地方,再见面也不容易。这三天就好好相处吧。”
冯兰也跟着附和道:“四妹说的对。而且雪娘跟她们不一样,刚在外边就为咱们说话了,对吧?”
雪娘不愿和两拨人有任何牵扯,只想平顺过完这三天。可冯兰的话将几人的目光都引到自己身上。特别是在冯兰真挚、期盼的眼神中,自己的回答稍有欠缺就会激化两方的矛盾。
不等她想好怎么回答合适,屋外响起刘妈妈的声音。
“别在屋里闲聊了,换好衣服就赶快出来!”
几人不敢再耽搁,紧忙换了衣服出去。
十个人在院中分站两排。本是十来岁的活泼年纪,却着一身棕绿色粗布衣,在刘妈妈严厉的目光下,更显院子里的压抑。
“这是知府的宅邸,比寻常人家多出三层规矩。你们日后一切要以主子为重。今日的话我只讲一遍,都好好记住了。”说着,往廊下的椅子一坐,介绍起府中的情况。
“府里除了老爷、夫人外还有一位小姐、两位少爷、一位姨娘。老爷除上衙外多在前院书房办公见客。那里不是你们能靠近的,都给我离远了。夫人身体不好,喜静,在正院当差最忌喧哗,吵闹。杜姨娘住在正院西边的院子,不要记错了。大小姐这几年一直帮着夫人管理府中事务,年纪虽轻已是理家的好手。两位少爷都是读书的年纪。枫少爷平日在书院读书,每十日回府一日。桐少爷则是请了先生在家中坐馆。你们若是做了影响少爷读书的事,都小心自己的腿。”
“刘妈妈,烦你把主子的喜好、脾性都给我们细细讲讲,免得我们日后服侍的时候说错话,做错事。”何月桂的眉眼弯成细细的弧度,声音也在屋内压柔了许多。
“府里的第一条规矩,就是不得打探主子。你们只管做好自己的差事,其他不相关的,一律不准问,不准看。”
红杏几人嗤笑出声。
何月桂不敢再多言,只甩了几个眼刀过去。
刘妈妈一声轻咳,院中立刻安静下来。
“府里的迎来送往,四季采买,内外账务都由前院的钟管家负责。前院的一切都与你们无关,都把好奇心给我收起来。李妈妈是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统管后院的浣衣房、针线房、灶房等各处。另有一位徐妈妈,专管正院的人和事。除此外,大小姐和两位少爷身边都各有一名管事妈妈。府里的丫鬟分三等。一等丫鬟贴身服侍主子,主子的衣食起居,珠宝首饰和四季衣裳都要经她们的手。二等丫鬟负责房中洒扫、铺床叠被、日常针线,给主子跑腿传话。三等丫鬟是粗使丫鬟。虽干的都是粗活,但也有分。若是在主子院中,是做院中的粗活,包括烧水提桶,清扫庭院,浆洗主子贴身衣物,留守各处院门。若是分到各处当差,挑水、劈柴、洗衣、择菜,甚至倒恭桶,全是她们的活计。”
除了红杏外,院中众人的脸色齐刷刷变得难看起来。
刘妈妈对她们的反应很是满意,微微点点头,才继续道:“你们刚进府肯定是从三等丫鬟做起。至于会被分到何处,就看你们这几日的表现了。”
此话一出,有人面露得意,有人一脸焦虑。
雪娘心里也是阵阵忐忑。
红杏快步上前,倒了杯茶递到刘妈妈手中:“妈妈先喝口茶。我一定好好和妈妈学规矩。就是有些人天生蠢笨,妈妈要白费心了。”
刘妈妈笑着抿了茶,和颜悦色道:“原也不指望人人都如你一般。许久不见你娘了,她最近可还好?”
红杏自小就认识刘妈妈,她刚进来的时候就想和她打招呼。被李妈妈的眼神呵止后,才不敢再表现出来。听刘妈妈这样说,立刻道:“其他都好,就是最近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刘妈妈感慨道:“当年我和你娘一起干活,吃住都在一处。说起来,她腰痛的毛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前不久我新得了几副药膏对腰疼最是有效,晚点就找人送过去。”
“谢谢妈妈,妈妈人真好。不怪我娘在家时常夸您,说当年在府里的时候多得您的照顾。进府前她还再三叮嘱我,让我一定要听您的话,您会好好教我。”
“教”字念得格外有深意。
“哈哈,这是自然。”
两人又开心的聊了好一会儿,红杏才回到队伍中。
刘妈妈也不管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继续介绍起府中的情况。从府里院落格局讲到各处的人员安排。从通过服饰着装判断下人等级讲到何时发放月钱,甚至连年节的额外赏赐都讲了。为了防止有人听的不认真,还会时不时的提问。若有回答不上来的,立刻就会被责骂。
一天下来,女孩们个个都疲惫不堪。不光是因为要集中精神应对刘妈妈,最主要的是整个培训过程她们都是站着听刘妈妈讲话。按刘妈妈所说,若以后她们有幸到主子身边服侍,站一天是常有的事,所以要提前练习。
到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累的不想说话,连红杏也没了白天的张扬。每个人都默默吃着饭,就想着吃完了早点回房休息。
雪娘正脑子放空中,就听红杏突然冒了句“没出息”。
不等她细想,紧接着就是何月桂质问道:“你说谁呢!”
“说谁谁心里清楚。”红杏小口吃了口葱花饼,慢悠悠喝了口豆腐汤,一副文邹邹模样,任谁看了都觉得做作。
“不过也不能怪你。这葱花饼是一半细面一半粗面做的,自然比自家纯粗面做的好吃。忍不住多吃也正常。可也犯不着抢别人的啊!”
何月桂气道:“冯兰没胃口,吃不下又担心被刘妈妈说浪费,才把她的分了一半给我。”
冯兰也紧忙解释:“确实是我分给月桂的。她没抢我的。”
红杏甩了个白眼,不说话了。没想,何月桂又阴阳怪气道:“午饭的时候,有人只挑肉菜吃。应该是在家许久不见荤腥,忍不住多吃很正常。”
这说的是谁,众人都心知肚明。
中午就豆芽炒肉一道荤菜,每个人都会多夹几口,唯独红杏每次都专夹里边的肉丝。
红杏自是不会承认,羞恼道:“你胡说!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何月桂特意睁大双眼,还做出模仿红杏夹菜的动作。
“这屋里但凡有眼睛的都看到了。”
随着此话,红杏的视线绕桌扫了一圈。
立刻有人给她帮腔道:“我是看到了。看到是你一口吃的别人两口的量。那盘豆芽炒肉大半都进了你的肚子!”
紧接着又有人跟着应和。
何月桂一人难对多人,冲着沈四妹和冯兰道:“你们也说句话啊。大家身份都是一样的,凭什么让她们欺负!”
冯兰两边都不敢得罪,急得只道“我、我,大家、大家”,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沈四妹惯常的两边劝和。
“我嘴馋,我中午吃了很多。”
“豆芽和肉丝都细细长长,一筷子下去哪能分的那么细。”
可惜她的话完全被淹没在其他人的嘴仗中。
结束下午的教学刘妈妈就回去休息了。不用担心被责骂,几人吵得越来越起劲,声音越来越大。
雪娘被吵得头嗡嗡响。三两口吃完饭,端起碗就往外走。
她一起身,桌上立刻安静下来。
冯兰满脸感激地跟了上去。
沈四妹也硬拉着何月桂往外走:“回去试试床铺舒服不。明日要早起,晚上睡不好可不行。”
屋内一下子就只剩下红杏几人。
红杏啐了口道:“假清高。看你能装到几时!”
雪娘收拾好自己的碗筷,简单梳洗完在院中让脑子静下来后才回了屋。
何月桂和沈四妹坐在炕上说话。何月桂撇了一眼就移开视线。沈四妹友好的朝她笑笑。
冯兰热情迎上去,道:“我帮你把床铺好了。”
“谢谢。以后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做就行。”语气有些疏离。
冯兰并不在意,仍笑着道:“不麻烦不麻烦。都是顺手的事。”
白天的床铺安排是何月桂和冯兰睡在离门最远的里侧。小娟不敢离她们近,只得选了靠近门的另一侧。冯兰本来想让雪娘睡中间,因小娟硬要挨着雪娘便换成了自己。
雪娘再次客气表示了谢意。
何月桂道:“吹灯。站了一天我腿都是僵的。”
冯兰提醒她:“小娟还没回来。”
“凭什么等她!”何月桂已躺下盖好被子,“你忘了刘妈妈说的吗,各屋用的灯油量都是有定数的。今日用的多了,难不成后边让我们晚上摸黑吗!”
正说着,小娟回来了。
“既瞧不上我们,还回来干什么!怎么不干脆等我们都睡熟了再进屋。那样把我们吵的晚上休息不好,明日正好显得她们的本事。”
饭桌上小娟就知道回来定少不了冷嘲热讽,全程一句话没说。此时也不敢多言。默默脱了衣服缩进被子,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贴到墙上。
黑暗中,很快想起熟睡的呼吸声。
雪娘睁着眼睛,努力寻找透进窗户的微弱月光。疲惫如同潮水汹涌而出,眼皮在层层拍打下,逐渐支撑不住,黑暗很快包裹住全身。半年前的回忆突然撕开困意。头皮阵阵发紧,嘴里满是破布的臭气,手中的冰凉如同一条毒蛇顺着手臂蜿蜒而上,最后在心口处狠命一咬,疼的整个心都抽缩一团。
雪娘猛坐起身。
人醒来了,掌心的冰凉还久久不散。
“你没事吧?”一旁的小娟轻声道。
“没事。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我有择床的毛病,本身也没睡着。”小娟调整了下姿势,把头往雪娘跟前凑了凑,身体却还保持着距离。
“你是做噩梦了吗?”
“算是吧。”
听出雪娘不想细说,小娟没再追问,只自言自语道:“我娘说睡不着的时候就属羊,从一数到一百睡着了。可我一数羊,脑子里就都是羊叫的‘咩咩’声,所以我喜欢数鱼。边数边想着鱼儿游动摇摆尾巴的样子,感觉人都很舒服。”说完,便轻声数了起来。
“一条鱼,两条鱼,三条鱼,四条鱼……”
她的声音很低,轻飘飘的传入耳中,让人莫名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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