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樾枫以为自己听错了,将夏夜从湿漉漉的街道悄然掠过的风当做那女孩的低语。
她突然有一种冲动,她希望那女孩什么都不要说了,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黑暗的巷子里,一直等到太阳升起。她想要拥抱着那女孩,就像她刚才拥抱着自己一样。
没有洛希极限。她们是人,不是星球,需要从彼此身上汲取温暖。尽管林樾枫能够感觉到,她透过那女孩,只能看到更加幽邃的黑暗。
“当时,赫斯特·菲尔德的尸体是由监狱火化,但是他们并没有高温焚化炉,在焚烧之后,还有很多骨头,其中有一些比较大的骨片,”那女孩用一种冷静到让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说,这些话一下子就把林樾枫的热情之火浇灭了,“还能辨认出来的是一块头盖骨,几个指骨,最重要的是,有一截桡骨,上面有手术钢钉。赫斯特曾经做过骨折手术。监狱将大多数骨灰都撒到了河里,但是这些骨片,我将它们装到一个盒子里,埋到了河边。”
“为什么?”林樾枫问。
焚烧过的骨头和撒入河中的骨灰一样,是无法检测DNA的,即使是医用钢钉上的编号能够与病历相对应,也只能作为佐证,无法作为直接证据。
林樾枫想象着自己把一截灰白的、被焚烧过的手术钢钉扔到维姬小姐面前的办公桌上,她脸上的表情肯定会非常有趣。
“什么为什么?”那女孩反问。她仍然贴着那面墙站着,好像已经成为一座城市街头的雕塑,与夜色融为一体。
“为什么你要留下来赫斯特的骨灰?”
“赫斯特不是独立党人,上校,”那女孩说,“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死在监狱里。本来不应该这样的,她没有父母,也没有其他亲人,不过至少,还能留下一点可以悼念的东西。”
她在黑夜中叹了一口气,继续说着∶“有时候,我在想,人在出生之前和死去之后,到底会留下来什么?留下来自己的骸骨,或者别人的记忆?”
“你知道吗,小五,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奇怪的人,是隔绝在这个星球之外的外星人,现在我明白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了,因为当我看着你的时候,就像隔着一道生死的界限,”林樾枫说,她觉得有些话正在她的胸口灼烧,她必须要把这些话全部都说出来,否则那些火焰会烧毁她的五脏六腑,“我们现在还活着,还一起站在这里,那就够了。我们活着的时候,会考虑死人的事,在我们死去之后,应该由活人去考虑我们。”
“活着,然后享乐?”那女孩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这要看你是怎样定义享乐的。受难也是一种享乐,当我坐在在太阳底下暴晒几个小时的车里盯着某个嫌疑人时,我就这么告诉自己。我不需要追求结果,我也不需要追求做事的意义,我只是想要——就这么——存在着。”
林樾枫顿了顿,她发现自己的语气似乎有点失控,于是她冷静了一下,她不希望那女孩觉得自己是个容易激动的人。
“我会留意汉娜的事情,”她换了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从内部留意到通缉的消息是很容易的事。如果他们调查有结果,我会尽快告诉你。”
在黑暗中,那女孩悄然接近了她,她们现在几乎是面对面站立,如果那女孩愿意稍微踮起脚,就能够亲吻林樾枫的嘴角。
“这么说,我们的交易还没有算完全失败?”那女孩的声音中带着笑,林樾枫能够想象到她笑起来的样子。
“这不是交易。”林樾枫说。
她尝试想要去触碰那女孩的手,但她没有想好在那之后又要怎样做,比如说,她是否会握住那女孩冰冷的手指。只是在她想清楚这些事之前,对方已经握住了她的手。
“一言为定?”那女孩凑近了她的耳畔,她的呼吸扑在林樾枫脸颊皮肤上。她的手是冷的,手心似乎有些出汗,不过她的呼吸是温暖的。
“一言为定。”林樾枫回答。
她的唇角如愿以偿地感受到那女孩嘴唇的靠近,像羽毛轻柔地拂过水面。轻柔、温和、凌乱。如果这不是一个浅尝辄止的、近乎于贴面礼一般的吻,林樾枫可能会想出更多的词汇去形容她。
女孩松开了她的手。然后她说:“晚安,林上校。”
她转身走开,脚步很快,几乎就像是跑开的,不过林樾枫认为那女孩跑开的原因并非出于羞赧或者惊慌,她可能只是想起来烤箱里还烤着土豆。
林樾枫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才轻轻对着那女孩离开的方向说道:“晚安,小五。晚安,我的赫斯特。”
过分唠叨会被认为是优柔寡断,至少林樾枫一直这么觉得。
猎物已经踏进了陷阱。虽然中途有些小小的波折,但总体是顺利的。她仍然是狩猎游戏中的猎人,那女孩将会是她的战利品……林樾枫这样想,更确切地说,她努力劝自己这样想。
*
审查。
小五在心里又念了一遍这个词语。当把这个词汇重复很多遍之后,她会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她已经不认识这个词了一样。
她知道林樾枫接受过审查,就在她和汉娜执行任务之前,她听说林樾枫被停职审查了。她可以想象着林樾枫如何面对一位铁面无私的帝国官员时巧舌如簧。
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被“审查”。
当她走到“安的小屋”前时,她在恍惚中又看了火焰在她的面前燃烧。菲尔德餐厅的大火就像她背负一生的烙印。
在此之前,她亲自去松溪庄园拜访了斯蒂芬妮。汉娜没有去投奔斯蒂芬妮,她仍然下落不明。小五现在已经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诚如林樾枫所说,帝国联盟在她和林樾枫共进晚餐的翌日就发出了对汉娜的通缉令,不过即使是帝国联盟那些卓越的警察,也没能找到汉娜的行踪。
斯蒂芬妮在做出“会帮助留意有关汉娜的一切消息”这样空洞的承诺之后,又发表了一番关于尖锐批评安洁莉卡的言论。
“谁会让一个幼稚的小姑娘当领袖?整个世界都疯了。我敢打赌,即使是把一缸粘菌摆在她那个位置,都能做得比她更好。”
然后,她又委托了小五一件事。和林樾枫、独立党人、汉娜、炸|弹无关,和安洁琳有关。因为只有和安洁琳有关的事,小五才不会拒绝。
小五想,活着就是这样,先是这个任务,再是那个任务。这件事,那件事,还有林樾枫说的苦难也是享乐。
她沉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步入“安的小屋”。
安洁莉卡依然坐在客厅的棋盘旁,仿佛她只要离开棋盘超过一米,就会癫痫发作一样。小五坐在她的对面。但这回客厅内并非只有她们两人,周围还坐着好几个人,神情严肃,就像是法庭中的陪审员。这些人都是独立党人中的头目,小五熟悉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安洁琳曾经也会这样召开一些独立党人的秘密内部会议,这些人围坐在病恹恹的安洁琳周边,脸上带着崇敬、热忱的神色。现在,他们当中的人成为了年轻的安洁莉卡。
作为审查的必要环节,小五把所有的事情讲了一遍。
在此之前,她将所有的说辞都在脑中排练了很多很多次,好确认其中不会出任何纰漏,没有逻辑漏洞,没有前后矛盾,就像她即将参加一场演讲大赛一样。她和汉娜潜入了大楼,杀死了清洁女工萝丝,然后被林樾枫撞见了。她和林樾枫扭打了一番,这大约花掉了十分钟。这时,她发现汉娜失踪了,连同她们的TNT也不见了(当然,几个小时后,那些炸|药被发现出现在垃圾桶里)。
她对安洁莉卡和其他“陪审员”说了在帝国联盟办公大厦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大部分是真的,一小部分是假的。关于林樾枫的部分,小五说了谎话。她不希望自己和林樾枫扯上某种关系,她尤其不希望安洁莉卡知道这种关系的存在。
她可能和林樾枫能够成为某种“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这太好笑了,在好笑的背后,还藏着小五不愿去想的恐怖事实——她有可能会爱上林樾枫。
她不想背叛安洁莉卡,她也不想爱上林樾枫。这两件事都糟糕得像是她刚刚接到通知,马上又要把十桶汽油搬上菲尔德餐厅的房梁上。
一派胡言容易被觉察出来,不过半真半假的叙述往往能够愚弄他人。
“撒谎。”安洁琳的亡灵漂浮在半空,冷冷地对小五说。
“撒谎。”在松溪庄园时,斯蒂芬妮目光犀利地望向小五,额头上有一道折痕。
“所以,我想汉娜是彻底失踪了?”安洁莉卡垂下头看向棋盘,将一枚雕刻精美、表面已经打磨光滑的棋子拿在手中,摩挲着。
“她再也没有和我联系过,而且帝国已经发出了对她的通缉令。”小五回答。
安洁莉卡看了看坐在一旁的人,与那人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她又看向了小五,表现出一副严肃乃至严厉的样子。
“我想,汉娜很有可能是叛变了。”
小五想要摇头反驳,不过她张开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还记得那枚砸到她额头上的棋子……在那个时候,安洁莉卡就像现在这样冷冷地、审视地看着她。
“你是个非常出色的独立党人,γ-250,”安洁莉卡笑着说,她那属于十几岁少女的双眼中却毫无笑意,“你在菲尔德餐厅中所做的一切,值得最高的荣誉。”
然后,她的面容就和她的双眼一样冰冷了。
“所以,我认为,一些更加荣耀的任务,应该交给你去做,比如说,消灭掉独立党人中所有的叛徒。”
小五屏住了呼吸。她必须得承认的是,有那么一瞬间,她被安洁莉卡吓住了。她从安洁莉卡身上一点都看不出安洁琳的影子,仿佛是一个恶魔钻入了安洁莉卡的躯壳中,直接和她对话。
斯蒂芬妮说,她一直怀疑安洁琳是被谋杀的。尽管斯蒂芬妮没有明说,但她所有的暗示会推断,都明确地朝着一个指向,像指南针总会不偏不倚地指向南方一样——斯蒂芬妮认为是安洁莉卡谋杀了安洁琳。
“也许执行这项任务对你来说是一件残忍的事,不过我认为你需要一些挑战。”安洁莉卡的声音打断了小五的胡思乱想,她不得不集中精神看着安洁莉卡那张和安洁琳一模一样的脸,并表现出正恭敬倾听的样子。
先是一项任务,然后再是一项任务。
“我想知道我的任务是什么,小姐。“小五说。
安洁莉卡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想让你杀了汉娜。叛徒不应该存在于独立党人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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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晚安,林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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