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将车停在路边,关掉车灯。现在她距离路口大约有三十米左右,虽然已经是深夜,但是车灯和警灯让她能很清楚地看到封锁线的情况。
看起来,这段路口才刚刚开始封锁,只能隐约看到几个警察的身影,目前还没有人从这里通过。
命运再一次将小五带到了选择的岔路口:硬着头皮通过,弃车逃跑,或者退回停车场静观其变。无论哪种选择,都有巨大的风险。
道路很窄,小五的面包车占了道路的一半,一辆摩托车从另一侧道路上呼啸而过,骑手是个干瘦的小伙,没有穿上衣,肩膀和后背上有着大片的彩色纹身,在夜色里像是电力不足的霓虹灯牌,后座还坐着一个女孩,看起来是街头的混混。他经过小五的面包车时,对着车窗大声喊了句什么,大概是在抱怨小五占了车道。
随后摩托车排气管发出巨大的轰鸣,他已经蹿到了路口,被警察拦了下来。
小五坐在破旧的驾驶室中,隔着脏兮兮的挡风玻璃观望着这一切。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听不到那小伙和警察交谈的声音,但是很显然,那个混混某种吊儿郎当的气质惹恼了警察,小五听到警察的吼声和那女孩的尖叫声,然后更多的人凑了过来,他们把混混和那个女孩按倒在地上,带上在一侧停着的警车上。
小五暗暗向命运祈祷,希望这就是最后的结果:警察包围了整个贫民窟,只是为了抓一个非法改装摩托车和载人、出言不逊的小伙子。
但是道路的卡口并没有撤掉。小五看着几名警察在路口拉开了一道自动伸缩的铁护栏,警灯闪烁的灯光映在上面,让这一切看起来好像是不真实的梦。
那个小伙被带走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这些警察希望能钓到的大鱼仍然在这个街区内。
有两个警察一直在灯光能够照射到的地方徘徊,等待着经过的行人。小五发现,其中一名警察可能已经注意到了自己这辆一直在路边停靠的面包车,频频投来目光。
你总该做出选择。在车窗外,在肮脏的排水沟里,在黑暗的墙角,安洁琳的亡灵提醒着她。
不要再跟我说话了,小五想,你不是安洁琳,你只不过是另外一个我,一个对安洁琳仍抱有一切美好幻想的、不甘心的我自己。
你要做出选择,无论什么选择。安洁琳的亡灵说。
我已经对安洁琳祛魅了,小五想,安洁琳不再是她心中完美无瑕的女人,她只是普通人而已,和安洁莉卡一样,和小五一样。
但你仍然爱安洁琳。她自己说,你仍然爱她,这个填补了你青少年时期关于智慧的、成熟的、坚韧的女性全部想象的女人。
小五重新打开车灯,缓慢地将车开向了路口设卡处。
一名警察伸手,示意她停车。小五配合地降下车窗,看向警察那张冒着汗、严肃的脸。
“晚上好,警官。”她做出一副轻松而茫然的样子,“发生什么了?这里以前从来不会盘查的。”
“例行检查,请你配合,小姐,”警察冷冷地说,他的眼神很犀利,甚至他一点都不会尝试让自己的目光变得柔和一些,“证件。”
小五假装摸了摸身上,然后流露出抱歉的神情:“晚上走得太急,忘了带——我猜我的驾照和身份证都在我的包里,但我没有顾得上拿包——我哥哥在给食品公司送货,他刚才打电话说他的小货车爆胎了,不过他没有备胎,自从上次打牌输了之后,他就把他车上的备胎抵押给了修车店老板。他让我给他送一个。”
确实,这辆面包车的后排空间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轮胎,那名警察用手电筒扫视车厢时,很容易能够发现这个事实。
另外一名警察翻开手中的登记簿,问道:“姓名?住址?你哥哥叫什么名字?在哪家食品公司?”
小五将双臂叠放在驾驶室旁的车窗底部,编造了一个假名字和假地址:“玛丽·李。我哥哥叫杰克。我们住在沼泽路3号,和父母住在一起。”
她相信这些警察可能需要花一些时间才能核实,而在这座贫民窟中,至少有五十个叫玛丽·李的女孩。
“我注意到你刚才把车停在路边,停了很久,为什么?”那名眼神犀利的警察问道。
“我想让我哥哥多等一会儿,好给杰克一个教训,让他不要因为打牌就随便卖车上的东西。”小五说。
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她感觉到汗水正顺着她的后脖颈流入衣领中。那名警察盘问得没完没了,而且他脸上怀疑的阴翳正在逐渐加重。小五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错误的话。
“警官,”她终于忍不住说,“我想我哥哥等的时间已经够久——”
那名警察拿起对讲机,对着另外一边说道:“东北方沼泽路路口,发现一名可疑人物,请求增援,请求增援。”
小五的心沉了下去。
一定是哪里不对。在不受小五所掌控的遥远的地方,或者她所无法触及的纷杂人际关系中,有什么地方出了很大的问题。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路障的另外一边开了过来。小五屏住了呼吸,或者说,好像从一开始,她就忘记了怎么呼吸。
林樾枫打开了车门,走下了车。
在警灯交替的光线照射下,她看起来并不美丽,也不盛气凌人,剩下的似乎只有被迫执行任务的疲惫。她看到了小五,就在两人对视的一刹那,她挪开了眼神。
小五觉得她从林樾枫的眼中并没有看到猎人得手后的快意,也没有看到和愧疚、痛苦有关的情绪,她似乎只是看到了一片空茫,就像安洁琳死后的去处。
“上校。”两名警察立刻向林樾枫行礼。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林樾枫的语气带着明显而装腔作势的怒意,“通知要求你们立刻去南边路口增援,那里已经抓捕到了嫌疑人,你们的对讲机坏了吗?”
“可是……”那名眼神犀利的警察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小五,“这个女孩,和发给我们的通缉画像上的人实在很相似——“
“嫌疑人在南边,我不想重复第二遍!”林樾枫似乎真的动怒了,不过她的语气马上又变得温和了,她看向小五,”我觉得她并不像通缉画像上的人,我担保。我相信南边他们拦截到的,才是我们今晚要找的人,独立党人的γ-250。“
小五尽量用上半身的力量压制住自己的手臂,以免手指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她的身份竟然暴露了?到底是谁出卖了她、她又是怎样暴露的?
“我们最好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帅哥们,”林樾枫摆摆手,以显示她的耐心所剩无几,“让我看看这里。如果没什么问题,我们都要赶紧去南边的路口。”
林樾枫的这番话语,听起来确实是在袒护她。可是如果不是林樾枫的出卖,帝国联盟的警察又怎么会这么快搜查到她的藏身之地?
林樾枫推开拦路的活动栅栏,靠近小五的面包车,仔细打量着小五的脸,就好像她第一天认识小五一样。那两名警察退到一旁,相互交换着疑惑不解的眼神。
林樾枫走近了面包车,她直直地盯着小五,仿佛一名恪尽职守的猎人,在对比眼前的猎物是否就是她所想要捕猎的那一个一样——而小五也与她对视着,她也在恪尽职守地扮演着一名贫民窟的女孩,因为被拦在路口而感到不安与不耐。
在凑近小五的刹那,小五听到林樾枫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对她说:“不是我。”
不是我。
不是我出卖的你。
不是我在此设卡,要抓捕你。
是这个意思吗,林上校?
小五什么都没有说,那些郁结在喉咙中的话语,她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她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思维陷阱之中:她并不想信任林樾枫,但她宁愿相信林樾枫。她希望林樾枫没有欺骗她,她希望林樾枫和她一样身不由己。
在某一个时刻,她觉得自己和林樾枫实际上是同类人。一台机器、一件工具——一团可以被塑造成任何形状的泥土。因为她们是同类,所以她们既会相互吸引,也会彼此憎恨。
林樾枫又将头探入车厢内打量了一番,然后大声问道:“后面那些东西是什么?”
“是汽车轮胎,长官。”小五说,毋宁说她是说给那两个站在一边的警察听的,因为她知道林樾枫根本不在乎车里塞了什么,轮胎、垃圾、或者是尸体。她莫名地想起很久之前,在她还是菲尔德餐厅的老板娘赫斯特·菲尔德时,那名食品公司的送货员告诉林樾枫,藏在货车油布中的那些东西是泔水桶。
实际上那是致命的汽油。
林樾枫又靠近了小五,太近了,小五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带着一丝苦涩的香味,就像命运所赐予她的一切,像泥潭和迷雾一般晦涩不清的前程。
“是托勒被捕了。”林樾枫用很低的声音说。然后她的身体彻底离开,就好像非常厌恶这辆面包车内部的肮脏一样,她转过头,对那两名警察说:“看好了,并没有什么可疑的。”
小五深深吸入一口晚上发热的风,然后又吐了出来。
是托勒被捕了。比尔·托勒,独立党人中的一名重要领袖,他几乎掌握着独立党人中一切人员的信息——那些人员包括死亡的、失踪的,还有像小五这样,一直潜藏在暗处的人员,就像黑色湖面下看不到的那些漩涡。
独立党人中的任何人都有可能被捕、被害,比尔·托勒也不例外,就像伊莱·坎贝尔那样。就在那一刻,小五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想法:也许“安的小屋”,也早已暴露。
林樾枫挪开了拦在路口的栅栏,挥手示意小五离开。小五看到那两名警察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慑于林樾枫的身份,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她重新挂上档,重重踩下了刹车。在车辆驶过林樾枫的身旁时,她觉得自己也许应该再看林樾枫一眼,最起码是为了印证自己内心的某些猜测。
然而,当小五最终侧过头时,她所看到的,也只有夜里的风。
面包车剩下的汽油并不多,油表指针已经危险地压向油表盘的红色刻度,这意味着小五只能开着这辆车去往一个地方,一个并不算很远的地方。
甚至不算安全的地方。
斯蒂芬妮的松溪庄园。
她挂上五档,用力踩了一脚油门,车子的发动机在黑暗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呼啸声,朝着道路黑暗的尽头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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