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兰宁的夏季炎热而潮湿，空气中泛着海水咸涩的腥气。哪怕黎明将至，天穹依然是青灰色的，像铁幕一样压在所有人头顶。
远处传来极强的嗡鸣声，那是百花大教堂的钟声。空气在振动，人们麻木地推开家门，排成整齐的队伍。
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支燃烧的蜡烛，烛光海水一样涌动，簇拥着入城的教皇国特使。
学生们唱起颂诗：“救主生于今晨，我众来欢迎，天人诸荣耀完全归主一身，借肉身来显明……”
歌声中，穿着雪白长袍的特使纵马入城。
仪仗最前方张挂着一幅朱红丝绒，上面是来自教皇国的通谕。
虽然大部分的底层民众不识字，但是派来传信的特使会反复诵读通谕，直到聆听教诲的羔羊们将每个字都牢记在心。
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人小声嘀咕着：
“希望这次不是来收税的。”
“今年的税不是才交过？”
“哎，再来一回，只能去找地下城的人借了。”
“哼！”
旁边有人不屑冷哼一声，面容隐在亚麻头巾的阴影中。要遮掩的不是姣好精致却略带煞气的眉眼，而是与当地人迥异的紫色长发与深紫眼眸。
在另一个时空，她叫柯内莉娅·li·布里塔尼亚，是布里塔尼亚帝国第二皇女，手握重兵，战功赫赫，却因某次芙蕾雅核弹实验的失败而遭到爆炸波及。醒来时，人已躺在一家小旅店中。
幸运的是，在河边捡到她的是嘴硬心软的旅店老板娘娅塔。
不幸的是，她穿越到一个文明极度落后的时代，人本思想的火光尚未照亮黑夜，底层民众在旧权贵和神职人员的双重压迫下苟延残喘。如她这样的异类很容易被当成异端或女巫处以火刑。
审时度势之后，素来傲慢的皇女殿下选择了暂且蛰伏。
人群跟着教皇国特使的仪仗走到翡兰宁最大的教堂。粉红、碧绿、奶油白三色大理石砌成外墙，巨大的圆穹高耸入天，每当太阳升起时，第一缕晨光掠过圆穹顶部的钟塔，折射向四面八方。
钟声停下，特使站在最高一层的石阶上，用典雅优美的古拉丁语宣读着来自教皇国的谕令。
对习惯市井俚语的当地人来说，未免晦涩拗口，但这难不倒柯内莉娅。作为曾经的王室继承人，古拉丁语是必修科目之一。
特使说完，又换了更通俗易懂的当地俚语重复了一遍。
“这是慈父赐予你们的荣光，用银币洗清罪恶与污浊，一同感沐神的恩德！”
感动人心的宣讲，中心思想却是要钱。
今年的税赋已经交完了，这次是“赎罪券”，买了的人可以赎清罪孽，死了灵魂上天堂。
这辈子没犯过罪不要紧，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活着的人还可以为过世的亲人花钱赎罪。
为了彰显教皇国对膝下子民的爱护，每人三十枚银币。
回家后，娅塔的脸色很不好看。她没钱再去买那见鬼的赎罪券，可又不得不交。
“什么赎罪券……我最大的罪过就是不该养那个死丫头！”
她口中的“死丫头”是她的女儿尤菲，今年十八岁。
尤菲继承了母亲的美貌，这让她成为整个贫民区最受欢迎的姑娘。她有心上人，并且马上要结婚了。今早她没有一同迎接教皇特使，就是跑去和未婚夫约会。
“还有，不该收留你这个异端！”娅塔唉声叹气的翻箱倒柜：“所有的不幸都是你带来的，我从一开始就该把你交给教皇国！”
破旧的、缴税时已经倒腾过一遍的箱笼又被翻出，挨个搜寻值钱物件。
“三十枚银币……我上哪去凑三十枚银币？”
“隔壁的贝德蒙上个月没交够税，家里的值钱东西都被搬走，连老祖母留下的项链也没保住。他的女儿也被拖走卖去了红灯区，说什么时候赚够了钱，什么时候才能放回来。”
“我的尤菲可不能这样！”
娅塔一无所获，筋疲力尽地坐在凳子上，喃喃低语：“要不，把你交给教皇国？揭发一个异端能换十个金币，足够买那什么见鬼的券，还能省一点给那死丫头当嫁妆。”
柯内莉娅眼神骤冷，手指神不知鬼不觉地捏紧了藏在衣袖里的锋利石片。
“算了算了，跟尤菲差不多大的小崽子，真把你交出去，那才是犯罪。”
柯内莉娅杀气骤现的眼神缓和下来，不止因为对方的仁慈，也因为那个有着相同名字的女孩。
尤菲米娅，另一个时空与她一同长大的胞妹，世界上最美好、最善良的女孩，却背负着“杀戮公主”的污名而死。
刚见到那个也叫尤菲的女孩时，柯内莉娅几乎以为自己死去的妹妹在这个异界重生了。可惜，女孩并不认得她，只是有着与妹妹酷似的面容。
想到这里，柯内莉娅突然微凛：尤菲怎么还没回来？
河边传来嘈杂的声响，无数人潮水般涌动，像是围观热闹，又仿佛躲避着什么。她循声跟过去，挤进人群中央。
“是兰伯特家的少爷？”
“不，是利维坦。”
兰伯特是翡兰宁城邦的掌权家族，利维坦是教皇国说一不二的存在。
而他们要躲避的，是利维坦家族的次子，随着神使一同驾临翡兰宁的胡安·利维坦。
他是个英俊的男子，穿着东方舶来的丝绸衣裳，白色蕾丝袖口用金丝和银线绣出海浪和巨鲸的图案。
浪涌奔腾向天，巨鲸破海而出，那是利维坦家族的族徽。
胡安手里牵着一根绳索蜿蜒身后，拴着他此行最得意的战利品——一个姑娘。
绳索捆缚着她纤细的手腕，在他洋洋得意地拖拽下脚步踉跄。亚麻质地的长裙撕破了好几处，散乱的长发紧贴鬓颊，那张漂亮脸蛋上不见笑意，唯余惊慌失措。
柯内莉娅瞳孔骤缩，是尤菲！
胡安打了个手势，身披黄金铠甲的卫兵蜂拥上前，虎狼般包围了贫民区。
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眼神仿佛睥睨蝼蚁：“教皇国得到报信，这里藏匿了异端，把她找出来！”
“异端”两个字仿佛一根针，刺中了柯内莉娅敏感又警觉的神经。
然而她很快发现，这些教皇国的卫兵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们砸开每一扇能看见的房门，二话不说冲进屋里，见到年轻女孩就套上绳索，拉扯牲畜一样拖出来。
“这些都是女巫，是满身污浊的异端，带走！”
贫民区里一片鬼哭狼嚎，年轻女孩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们的家人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却被卫兵用未出鞘的阔剑砸倒在地。
“求求你了，别带走我的女儿......”
“卑贱的下等猪，想违背教皇国的命令吗？滚开！”
在翡兰宁，没人敢违背教皇的意旨，连掌权的兰伯特家族也不敢。
家家户户都在祈求这些士兵，但回应他们的不是咒骂就是更猛烈的拳打脚踢。
很快，女孩们被绑成一串，一边哀哀哭泣，一边羔羊似的走向自己不可预知的命运。
马背上的胡安扯了把绳索，将尤菲踉跄着拽到跟前。他弯腰捏住女孩下巴，将她明媚的脸庞抬向自己。
“这么美的脸，说你不是女巫，谁信？”
“我不是！”尤菲哭着哀求，“我马上要结婚了，求求您放过我！”
胡安浮起一丝玩味笑容：“我听说，在翡兰宁的领地，每一个即将结婚的女孩，都应由领主享受她的初夜。”
尤菲呆住了。翡兰宁确实有这样的传统，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没想到来自教皇国的贵宾居然知道。
她在胡安暧昧的眼神中遇见了自己的命运，惊恐地往后退，却被对方揪住长发，重新拖到跟前。
胡安不怀好意的笑道：“放心，等享用完，我会把你放回你丈夫身边……前提是，你的家人为你购买了赎罪券。”
他直起身，冲身后哭作一团的少女们宣布：“还有你们！如果你们的家人购买了赎罪券，赎清罪孽与污浊，就能把你们接回去团聚。否则，等待女巫的只有火刑架！”
女孩们听完哭得越发凄惨。
柯内莉娅思考了一秒。
她不能放着尤菲不管，可单凭她一人，救人无异于天方夜谭。
一秒钟结束，她捡起石子掷中卫兵后脑，然后转身就跑。
身后传来卫兵的厉吼：“站住！往哪跑！”
胡安蓦地扭头，眼神阴冷。
很好，他们跟上来！
柯内莉娅在错综复杂的街巷中奔逃，身后是穷追不舍的脚步声，身前巷口亦闪现过卫兵身影。
她连忙来了个急刹车，灵敏地窜进岔道。
“那边！别让她跑了！”
贫民窟就这么大，道路再曲折，终有尽头。前后包抄之下，被抓住只是时间问题。
但柯内莉娅并不慌乱，追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却突然停在原地。
前方是一家小酒馆，灰扑扑的其貌不扬，贫民区的居民却都躲着它走，因为酒馆主人不好惹。
“咣当”一声，柯内莉娅抬腿踹开那扇紧掩的门。
闯进去的刹那，数道被惊动的视线齐刷刷转来，不怀好意地锁定她。
柯内莉娅神色泰然，张口用娴熟的当地俚语道：“我是来报信的！教皇国的杂种找上门，说要端了‘地下城’的老窝！你们还不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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