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山上都有产业园的,爬上去也不用露宿野外,所以我似乎还真没有什么户外的经历。”杨希夷一边飘向破钱山一边讲着生前的旧事,说罢随口又添了一句,“你呢?”
“我?我不记得了。”
听到胡苌的回复,杨希夷才发觉自己这话问得太顺嘴了,明知道胡苌啥都不记得,还不过脑子,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说起来,既然以前的事儿都不记得了,那胡老师你会不会觉得迷茫?”
“刚到地府的时候特别迷茫,但是现在好多了了。”胡苌很诚实,“现在感觉每天都有新奇的经历,哪怕是做鬼,也让我觉得自己是鲜活的。”
就像胡苌原来说的那样,她的生命,是从她知道自己死去的那一刻才开始存在的。
生前的种种仿佛镜花水月,既没让她记得归属,又没让她明白去处。
混沌的阴间生活,似乎一直延续到她被杨希夷带去参加“讨封计划”的那一天,总之,自那日以后,她似乎才彻底不再迷茫。
说了半天,胡苌最后总结道:“目前我是觉得,当鬼比当人好,虽然也可能是因为我不记得当人是什么感觉了。”
“我觉得你说得对。”杨希夷看着破钱山巨大的黑影在不远处出现,便知道目的地快到了,于是一边拉着胡苌加快了速度,一边回应着她,“我哪怕记得当人的那些日子,也这样觉得。”
“之前在地府通办的论坛里,我还刷到有鬼吐槽,自己怎么没早点死下来……”
听见胡苌这么说,杨希夷本有些好奇,她俩随时待在一起,胡老师到底什么时候去网上冲浪的?
仔细一想,就对方那个记忆速度,指不定是她俩一起刷论坛的时候,随随便便瞟一眼就记住了。
想着,杨希夷好奇地问道:“那鬼为什么这么说?”
“嗯,他说生前辛辛苦苦、抠抠搜搜一辈子,结果老了半身不遂啥也没享受到,挣的钱也带不下来,下来一切又得从头开始。”胡苌闭上眼,似乎是在检索脑子里的信息,“他说,还不如早点死,下来打完工排队投胎的时候还能多享受几年。”
“说得有理。”
杨希夷连连点头,就像她也一样,生前没享过福,给资本家当牛马被吸血,熬夜拉磨猝死了,结果留下的后遗症当鬼了也好不了,还得在下面继续打工,不如早点死下来,直接省略生前的那段过程。
两鬼谈笑间终于来到了破钱山。
立在山脚下,看着高不可攀的破钱山,不由得叫鬼有些心生退缩之意。
缺少分量的锈蚀铜币,打孔的破损黄纸,折坏了的金元宝,汇率离谱的天地银行冥币……各个朝代、各种类型的不合格钱币,堆垒而成的垃圾山耸立在杨希夷面前。
“哇,我还是第一次离破钱山这么近。”杨希夷不由得咋舌,“ 没想到近看居然如此之巍峨,恐怕与托梦通信部的大楼相比,都还要更高一些。”
也是,毕竟自有阴间以来,不流通的破钱便攒在这里了,如此之久没有处理,垒得高也很合理。
杨希夷来之前还以为,这里除了她俩应该不会有别的鬼,没想到,来了才发现这里居然鬼影幢幢,有那么多忙碌的魂魄!
这些便是来破钱山捡垃圾“淘金”的鬼。
按理说,阴间岗位多,不应该有这么多没找到工作的鬼来破钱山捡垃圾,但总有些鬼觉得,捡垃圾也比给别鬼打工好,毕竟捡一天的纸钱也可以维持生活了。
“听说破钱山捡垃圾的鬼里还有鬼市卖古董的小摊主,这边偶尔似乎还真能淘出好东西。”胡苌穿过正在忙碌的众鬼,和杨希夷一起继续往山顶上飘去。
她们登顶的时候,正巧有一艘悬浮飞艇从破钱山顶上驶过,并往山顶上丢了两大包新垃圾,飞艇的机身上写着“酆都邮政”几个大字。
杨希夷拉着胡苌蹭过去,俯下身捡起来一看,果然是两大包冥币,每一叠都用捆钞条捆得整整齐齐。
但再仔细一看,便知道为什么被丢在破钱山了,那冥币每一叠居然只有上下两张露在表面的印刷上了图案!
“难怪被当垃圾抛下来。”杨希夷把那冥币又丢回了原处,嘴里嘟囔着,“不过酆都邮政的工作鬼员也太过分了吧,上面烧下来的纸钱就这么丢了,万一那鬼正缺这一笔怎么办?”
“这你就不懂了吧。”一道声音传来,回应着杨希夷。
杨希夷转过头来,却发现是一个中年男鬼,皮肤黝黑,于是有些好奇地问道:“这话怎么说?”
“这些都是没写快递名字的,那阴差送都不知道往哪送。”那男鬼直直走向酆都邮政刚丢下来的两包冥币,一张张把其中能用的拆了出来,“带回转运仓也是白费力气,耗费鬼力。”
这下杨希夷便明白了,为何之前许豫烧来的冥币明明不值钱,她还能收到,没被阴差丢在破钱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收件鬼写对了。
那男鬼整理着冥币,头也不抬地继续说:“不过,对他们来说是垃圾,对咱们这种底层鬼来讲,可就是新鲜空投。”
“那你为什么不去酆都城内找个班上?那不比捡垃圾赚得多?”杨希夷看着他麻利的动作不由得问出来。
“打工?”那男鬼嗤笑一声,“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咱们淘金党可比当牛马自在。”
杨希夷飘到他身旁,准备再细问两句,却发现那男鬼警觉地瞪了一眼她。
杨希夷摊开手,示意自己没有威胁:“你放心,我不和你抢,我要真想要的话,刚才还丢了干嘛?那不得一开始就没你的份了,我就想问问你为啥干这个。”
那男鬼觉得她说得有理,便又继续埋下头操作,嘴里继续道:“这有什么为啥不为啥的,我生前就干这行,这不是专业对口么。”
“听说你们‘淘金’除了冥币还能淘到别的?”杨希夷问起刚在胡苌口中听到的八卦。
那男鬼点点头:“就鬼市那边那个古董摊的小丫头片子,现在身家多少了你知道吗?早就不住公墓了,在酆都城中心买了单独的墓地,不,那得叫寝陵!她就是在这儿发的家……”
虽然杨希夷并不认识这鬼口中的那位鬼市古董摊老板,但是面前这鬼言之凿凿,杨希夷便莫名地相信了些许,继续问道:“那她到底是捡到啥发财了?现在还捡垃圾吗?”
那男鬼收好最后一张冥币,起身将俩包袱皮丢远了,转身往另一边去:“那我哪儿知道,我若是知道,发财的不就是我了么?”
话糙理不糙,杨希夷燃烧着烈火的八卦之心顿时被一盆冷水浇灭了。
随着那淘金鬼离去,杨希夷也无聊地躺倒在破钱沉积的山顶。
百无聊赖地躺了一会儿,杨希夷侧头看向坐得端正认真看天的胡苌,又仰头看向阴间黢黑的天空,有些疑惑不解:“喂,胡老师,阴间又没有星星,你在看什么?”
阴间的穹顶黑压压的,没有日月,也没有星辰,只有聚散的乌云不停变幻,空路中的冥航忙碌穿行着,偶尔驶过的悬浮飞艇闪烁着灯光。
胡苌伸出手,指着天上层云掩盖之间某处:“你看那里!”
“似乎是有什么宫殿似的建筑物?”
“没错。”胡苌点点头,“那就是鬼代会常务庭。”
鬼代会常务庭,即各教体系派出的酆都大帝、东岳大帝、后土娘娘、地藏王菩萨等阴间最高统治者代表,组成的最高权利机关。
鬼代会的各位会共同商议阴间大事,为地府做出重大决策。
“胡老师,这个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杨希夷有些不信,这难道也能是网上冲浪的时候看到的。
胡苌很严肃地解释着,但却让杨希夷觉得有些像在开玩笑:“我刚下来地府的时候,机缘巧合,遇上了李贺,他带我上去的。”
谁?
李贺?诗鬼李长吉?
杨希夷愣了一会儿,接着问道:“他没投胎?他为啥会去鬼代会?”
“没有。”胡苌摇摇头,“好像是去鬼代会帮忙的吧,不太清楚,反正后面没有见过了。”
“那……上面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
胡苌回忆着,陷入了沉思。
当时她刚死,在阴间四处晃悠,总觉得整个阴间就好像是还没渲染的建模,灰蒙蒙的一片。
她茫然无措,既记不得生前的往事,也茫然着死后的去处。
她甚至还一度怀疑,自己真的死了吗?
直到不由自主晃荡到了破钱山下,才停住了脚步。
胡苌在破钱山待了很久,直到看见那个,一袭长袍的伶仃书生,骑着瘦驴,背着破锦囊,带着颜色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才醒悟,她果然是死了。
那人从其中一个布囊里摸出来一张纸条,又看了胡苌一眼,问她道:“新来的?”
胡苌点点头,以为对方是在问,她是不是新死的。
结果后来才知道,对方的意思是,她是不是新来鬼代会帮忙的。
正想问问他是谁,便见那人将手里的纸条递了过来。
上面写着《苦昼短》里的一句:“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还没来得及问这是干什么,便见纸条若流光一道,化作了一头和书生骑的一样的瘦驴,立在胡苌脚边。
书生再没开一句口,只骑着驴往前走,胡苌也连忙跨上驴背,跟了上去。
那人一路上喃喃自语,偶尔写几张纸条投入囊中,胡苌本来有很多话想问,但是看他这样,也没有开口。
胡苌不知在驴背上坐了多久,突然感觉前面的世界有了颜色,像从黑白默片走进了彩色电影,像虚无一片的混沌世界里盘古突然劈开了天地,上升的清气变成云霞,下沉的浊气变成山川,她惊奇,又分明知道在这里一切都正合常理。
从才能盖没驴蹄的浅草里踏过,书生被驴驮着慢慢飘了起来,一路向着天上去,胡苌震惊地瞪着眼,想到这已经是阴间了,便又觉得似乎也应该不足为奇。
胡苌拍拍驴脑袋,示意它跟上去。
再一道流光闪过,驴蹄之下升起云翳,这薄薄的一层云,携着一人一驴上了云端。
她在后方骑着驴撵着前面的书生,驴蹄踏着云越跑越高,突然间,云雾间出现琼楼玉宇一座,其间赤色虬龙狂舞,祥云缭绕,看见殿上匾额,写着“白玉楼”三个字。
本来是古色古香的风光,下面却拉着一道红底白字的横幅,上面写着“酆都鬼代会常务庭”。
站在鬼代会门口,从云端向下看,胡苌不知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也不知该往哪里去,不敢踏出一步,生怕踩空掉下去。
直到虚空中一道女声冲那个书生说道:“长吉先生,你带错鬼了,不是她!”
胡苌这才反应过来,带自己上来的是李贺。
李贺也才反应过来,自己带错了魂。
总之,她还没来得及再细看,胡苌便又被那头驴原路送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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