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木制成的茶勺从深筒罐内舀取茶叶,用刚滚过的热水浇淋,杯底的暖香袅袅升起,扑鼻而来,涤去冬日的苦寒。
几片茶叶在杯中旋转、舒展,只这么深深一嗅,香气徐徐在鼻尖蔓延,心境在茶香的熨帖中慢慢沉淀,随着茶叶的沉浮而得以息神。
将茶汤分别倒入品茗杯,轻啜一口,舌尖有淡淡花香气,茶流悠然而下,令人回味的是无穷的清韵。
“遇见王姑娘时,你为何会受伤?”泰云摇双手捧杯,温热指尖的凉意。
“那时我生于隔壁的清水镇,不幸那家人是猫贩子,家中病猫成群,我因品相不如其他猫,一年后又染上瘟病,其他的都被卖了,只剩我。”
“眼看天色将晚,那贩子往我嘴里硬塞了毒药,把我扔在街上,任由我自生自灭。”
说到这里,启舟的脸色始终平静如水,掀不起任何波澜。
“所以你遇到王姑娘,进了‘八仙阁’,被那林大夫劁了?”
迎着风雪,墨子归调笑着,肩上搭一块白帕,端了木盆走进来。
“谁先来?”
启舟回他:“并没有,”又推辞道,“我是鬼,对冷暖没有感觉,不必了。”
明缃答道:“让泰姑娘先吧,一路上她衣衫单薄,恐染上风寒。”
墨子归便将木盆置于泰云摇脚边,又转去厨房看灶炉中的火候。
但见热汤清澈见底,深褐色的木纹里雾气氤氲,缭绕升腾。于水面之上洒了几瓣牡丹花干,在热水的浸润下舒展开来。
泰云摇迟疑了半晌,看着满屋子的人,若是脱靴下脚,实在有些拘谨。
她从椅子上起身,猫下腰,打算把水端到角落里洗。
屈身的动作一滞,眼前出现一双净白修长的手。
骨指如玉,指尖有玉的光华,也有玉的清冷。
手背的指甲被修得干净齐整,透着微微的粉色。
这双手代替她捧起了木桶,悬在了空中。
“主屋透风,泰姑娘不如到西厢房里洗吧。”
抬头,见到了这双手的主人,同样以柔和亲切的目光回看着她。
不等她答话,司长霞已经先一步走入了西厢房,将木桶放下去点燃了灯。
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普通的架子床,麻布帷幔将其笼罩,鸳鸯被铺在床的内侧,素朴中见雅致。
一直从床尾看过去,一扇板棂窗映入眼帘,窗外雾霭沉沉,定睛再看,凌空漫天雪花飞舞,交织成一片云野茫茫,天地一瞬也苍老。
忽然的关门声打断了泰云摇欣赏的注意。
“泰姑娘还不洗,是想让长霞代劳么?”
司长霞微眯着眼睛,将厢房门紧闭,双手交叉倚靠在门墙边上。
“没有没有,这就洗。”
泰云摇轻轻摆手,赶紧坐到床沿边上。
待至脱靴,又察觉不对。他为什么还不走?
为什么要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司长霞挑眉:“泰姑娘不脱靴,也是想让长霞代劳?”
“啊,那倒是没……”
话音未落,司长霞则先一步握住了她的脚踝。
“那我便遂了姑娘的愿。”
泰云摇一怔,愣愣地看着他为自己褪去鞋袜。
他半跪着,手部的力道不轻不重,刚好是她无法挣脱的程度。
她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液,足尖微微绷紧,绯红又很不争气地爬上脸颊,透出几分怯意。
想起前几天还说他是老迂腐,现在为何又这样前卫?
此人的心性真是难以捉摸。
温热的水被他用掌心舀起,缓缓淋在她的脚背上。水珠顺着肌肤滑落,每一次触碰,都令她呼吸急促,颤抖不已。
他手心因为习剑而生起的老茧触碰到了她,就像是被羽毛轻轻扫过,痒得她不禁一抖。
“别动。”
他嗓音低沉,对她的神情置若罔闻,内心实则早已风起云涌。
他厌恶她此刻下意识的瑟缩。
她越是表现得无辜,他内心就越是躁动。
水温渐渐转凉,原先白皙的足部肌肤,此刻也染上暖融融的浅绯色,像是初熟的桃尖,透露出一种毫无防备的柔软。
温暖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泰云摇拿起墨子归给她的帕子,将水珠擦拭干净。
浮光掠影间。
剑。
横在了她白皙的颈项边。
房内,烛火昏黄摇曳不定。少年背对光亮,脸上究竟是什么神情,看不清。
他双唇微张,“说,是谁派你来的?”
“幕后指使人,是谁?”
他是在威胁她么?
还是说,司命大人本性使然,从来都前后不一?
她读不懂司长霞话里的意思,但她也不怕。
“我不知道你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我是天帝从天上派来的。”
“如果司命大人想取我性命的话,请随意。”
开玩笑,神仙长生不老,还能被同僚攫取寿数?
当那群费劲千辛万苦都要修仙的人是傻子吗。
“好,既然泰姑娘不吃我这一套,那么。”
他收起长剑,与泰云摇拉开一段距离,一道韧性的白绫从他左袖飞出,像一条狡猾的蛇,牢牢缠住她的腰身。
她四肢紧绷,动弹不得。
从他的袖中爬出了一只红豆大小的瓢虫,顺着白绫,一路沿着爬到了她樱粉的嘴唇,爬过挺翘的鼻子,爬过她润泽光洁的腮面,一直爬进她玲珑轻盈的耳朵。
泰云摇惊恐地感知到这条瓢虫在自己的脸上,越凑越近,直到缓缓没入了耳洞。
一种细微到令人发毛的搔刮从深处传来。
她能清晰地感到它每一寸轻微而快速的移动,六足前后有规律地前行,向她的头颅中心探寻。
这种感受过于清晰,颅内的摩擦声被无限放大。
沙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这只甲虫,与脑中的汁液翻动挤压出的水声。
脑袋轰地一下,她发出了有生之年最为凄厉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什么啊!”
“啊啊啊啊啊,快走,快走开啊啊啊啊!”
司长霞不会让她发出声音,等她开始叫出声的须臾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将白绫捂住她的唇。
明缃的册子已经看完大半,回过神来时,察觉堂屋仅剩她与趴在桌上熟睡的启舟二人。
“泰姑娘和司命也都睡下了么?”她在心中这样想道,却察觉了西厢房传来的动静。
笃笃笃——
司长霞谨慎地起身,凑近门口,问道:“谁?”
“哦,是长霞司命啊。”明缃一旦认真起来,读书不觉春已深,全部心思都灌注其中,也分不清西厢房里有哪些人。
“何事?”司长霞放松了警惕。
她便问道:“我隐约记得你与泰姑娘在西厢房洗脚,如今夜更深了,以为泰姑娘在房内出什么事,想是我弄错了。”
“不知泰姑娘现今何处?”
司长霞厌烦明缃多管闲事的作风,面不改色地说:“她睡在西厢房,我来帮她倒水。你若倦了,便去东厢房里睡,启舟睡主屋。雪未停,我与子归晚些还有事。”
“那忙完早些歇息,多谢长霞司命招待了。”
明缃确实也疲乏不堪,抱启舟于床榻,为他掖紧被衾,只身走入东厢房眯眼,脑中想的还是书中的内容。
看完了《人间通史》,换了本《符咒大宝典》,书中提到“千里移位符”,兴许能够派得上用场,不必劳烦人间奔波的司命。
地府本就人员匮乏,肯行走人间渡魂者极少,不能再多耽误功夫。
东厢房的灯光亮了片刻,又再度熄灭。而西厢房的灯光,则长夜通明。
“唔……唔……”
泰云摇昔日灵动的杏眼,如今噙满了泪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一位仙人,被另一位仙人折腾得死去活来。
说出去那是仙界的耻辱,更是医仙中的千古笑话。
司长霞平静地转过身,一眼就瞧见了我见犹怜的少女。
周身雪白留仙裙,碧玉荆钗,眸底泪珠点点,好一朵清清白白的池中莲,好一轮不染纤尘的天上月啊。
“别怕。”
司长霞似要揽过她的身子,被她躲闪开去。
早就习惯背负骂名,这样的动作丝毫无法引起他的在意。
他淡淡笑道:“只是西南地区常见的蛊虫把戏而已。”
“放心,我相信你接近我,不是别有用心。”
他将食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看她死死咬住嘴唇,眼尾绯红,泪光的润泽依旧。
“此蛊识谎言,辨真假。若是你骗我,要你痛痒难耐,蚀骨噬心。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泰云摇在心里大骂,他这个畜生。
她从未害过他半分,还替他出头,替他说话。
没想到是个白眼狼。
他眸色渐深,眉间微蹙,“你想说什么呢?”
突然,他松开了挑下巴的手,目光转向窗外,雪簌簌坠落不止。
“啊……让我猜猜看。”
“你这个畜生。”
“你这个白眼狼,我好心替你出头,你还给我下蛊。”
“司长霞,你跟那些人说的一样,真是个王八蛋。哈哈……”
泰云摇愣住了,没想到他这么有自知之明。
而下一刻,他眼光如同利刃,凝视着她,压迫感令她喘不过气来。
“泰云摇,收起你那种悲天悯人的姿态。”
“你这种假惺惺的人,我见多了。”
“跟她比,你还没资格。”
她?
原先瓢虫的动静消失了,她深呼吸一口气,平静下来,开始思索“她”是谁。
想起明缃的话了,“她”应该是他一直在找的一个人?
也就是说,一开始他做好吃的来找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甚至盯得她毛骨悚然,是因为把她错认成了那个人?
对,这个人应该是他非常重要的人,而刚好跟她的喜好差不多。
比如,她爱吃山楂,他就在院子里,在山庄上种满山楂树。
比如,他不能接触旁人,而那个人也恰好跟她一样,可以同他接触。
她应当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他们从前或许有过一段美好的过往。
具体是什么不知道,但她很清楚明白的是,司长霞外热内冷,防备心特别强。
一点友好的善意都会被他解读成伤害。
摸不清他的脑回路。
如果硬碰硬会让她生不如死,既然他把她看做一枚棋子。
那她何不将计就计,看看这盘棋的结局也无妨。
她才一百多岁,放眼整个仙界都没几个比她小的。她还年轻,有的是时间跟他耗。
然而下一刻,司长霞更是做了一件让她完全没有想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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