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年前。
马帮“去无归”斩了朝廷命官,强占了北方十六城,一时间成了朝廷心腹大患。
可彼时朝廷自己内忧外患,皇帝老儿想管也管不了,任由其嚣张了十几年。
直至柳屏亦闯入帝都,众目睽睽之下袭击了三王爷和五王爷。
两位亲王一死一残,还是在自家的王府之中,几乎扇了朝廷一耳光。
此事若是传出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朝廷必定脸面无存,皇帝痛定思痛,悄悄下了一道旨,定要将“去无归”铲除干净。
离庸便是在此缘由下临危受命,在江南烟雨中头一回见到了柳屏亦。
彼时,柳屏亦不过十三岁,少年清丽之中仍有些未脱的稚气,身量却已极高,笑起来露出一对虎牙,朝气蓬勃、没心没肺,同他以为的恶人,着实不一样。
他扮作一个卖油纸伞的穷书生,一路被人追债,跑到了他的马前。
马上的少年一身绛红衣袍,跃马而下,身姿利落的打跑了那些人,还捡起了散落一地的油纸伞,随后撑开一把替他挡住了雨,轻轻笑道:“自己就是卖伞的,可别把自己弄湿了。老子做好事不留名,不必言谢。”
那一日春色很盛,衬着绵绵细雨,他看着他眼中灿烂的笑意,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直到他驾马行远,他才恍惚想起来正事未干,跌跌撞撞的追了上去。
他足足追了两日也没追上,第三日晌午,春暖日头下,红衣少年再次驾马而来,行至他面前时勒住了缰绳,疑惑的打量他:“小书生,跟着老子作何?”
“我……”他闷闷的心下思索,终于鼓起勇气道,“我自幼无父无母无所依靠,不知公子是否缺个侍从,我愿做牛做马以期糊口。”
对方听闻却忽然笑出了声,认认真真的笑了一会儿才道:“我还以为你跟着我是想报恩,原是想寻个糊口的营生。侍从就不必了,老子近来忽然想做个读书人,你就当个书童吧。”
此后,他同他在江南各府待了数月,一路行侠仗义。而每每他杀富绅斩贪吏之时,他便兢兢业业的守在门外替他放风,倒也从未出过差错被官差逮住。
一路上,史书典籍倒是买了许多,他却一本也未看。
终有一日,离庸忍不住问道:“公子,您真的想做个读书人吗?为何想做?”
柳屏亦扔了一壶酒给他,自顾驾马饮酒:“哎呀,大家都是好兄弟,以后别叫我公子了,叫我重峦就行。我想读书习字是因为我爹没读过书,生前最大的愿望便是我这个儿子有朝一日能考个秀才,然后做个教书先生讨生活。”
“公子……”
“哎,说了叫我重峦。”
“……重……重峦,”他小心翼翼的叫着仍有些变扭,“你又不愁吃穿,为何要为了讨生活读书习字?”
“哦,因为我娘生前算过一卦,说我晚年凄苦,定难以为生。”柳屏亦不以为然的开口,仿佛在说旁人的事情一般,“不过老子更喜欢仗剑天涯的日子,读书习字也讲求缘分,你说是不是?”
他那时觉得柳屏亦的娘亲真是个高人,居然能算出有朝一日朝廷定会剿灭“去无归”,认真的问道:“你一路行侠仗义,可曾去过帝都?”
“帝都?”柳屏亦略略垂眸看他,明媚如辰的眼眸里尽是飞扬的笑意,“遇到你之前,老子已经走遍大半山河,自然去过帝都。怎么?你想去那里?”
“你曾说过,这天下间的性命在你眼中都是一样的,若是帝都之中有恶人,你也敢去杀?”
“有何不敢?”柳屏亦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畅快淋漓道,“老子杀得恶人那么多,自己都记不清了,兴许已经杀过了。”
“那若是因此惹上杀身之祸呢?”
柳屏亦看着问出这句话的小书童,有些疑惑的蹙了蹙眉,觉得他今日有些古怪:“既然杀了又何必去怕,生死一条命,也没见谁来寻仇啊?”
那时的柳屏亦,怕是从来不知恐惧为何物,当真恣意洒脱到极致。
他羡慕他能这样随性而活。
他的无拘无束,他的自由自在,他身上的一切都叫人心向往之。
柳屏亦声名鹊起大约是他十六岁的时候。
那一年,他们在秦楠万花楼中,救了一个欲与歌姬私奔的词人。
那词人生了一副弱不经风的小身板,却比那山中大虫还生猛,浇了一身的桐油,手中握着一个火折子,硬生生将歌姬带出了万花楼,那些千金求一曲的主顾自然不答应,万花楼的花婆更不可能放走自家的摇钱树,什么打手、仆从纷纷追赶而上。
他趴在楼顶看到这一幕,正想问柳屏亦该怎么办,红衣少年已一跃而下,刀未出鞘便扫倒了一片,挡在词人与歌姬面前,看着气喘吁吁追赶而来的花婆,从怀里掏出了一张万两的银票丢给了她:“这歌姬老子赎了。”
花婆看着足足一万两的银票,眼睛都直了,除了皇亲国戚,谁能如此阔绰。
当时在场的皆是秦楠权贵,却无一人能猜出此人来历,正要问一句,那少年却已经不见了。
第二日,坊间传闻便纷沓而至,说那银票上的徽纹乃是水纹柳叶,正是马帮“去无归”的印记,昨日现身的少年必是“去无归”的少主柳屏亦。
又说昨日那少年飞身而下时,万家灯火黯然失色,什么千金求一曲,远不及那少年惊鸿一瞥。
还有一说,柳屏亦行事风流浪荡,数年间只出手救过美人,便连帝都“三两枝”的花魁牡丹也在其列。
更有一说,昨日私奔的词人与歌姬在见过柳屏亦之后,竟双双对他生了执念,词人写赋,歌姬唱曲,一时间在各大酒楼传唱。
自然,传闻中假假真真,不可尽信。
那时,世人对柳屏亦了解不多,只晓得他是“去无归”的少主,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然英雄救美人的故事谁不喜欢,立时成了百姓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之事。其后,那日有幸见过他的画师攥其小像营生,竟在闺阁少女间卖的奇好,一时赚的盆满钵满。
好好一个贼搞得人尽皆知,如何劫富济贫?
他骑在马上还分外懊恼,柳屏亦依旧事不关己喝他的酒:“哎呀,救人时哪管得了这么多?少罔,你就莫要唠叨了,来之安之。”
“安之?你可知民间话本里尽是你的香艳事,可真真是万千少女的梦中情郎。”
柳屏亦转头看着他,意味深长的啧啧了两声:“少罔啊少罔,你终究也是学坏了呀,从前给你春宫图你都不看的。”
“呸呸呸,你嘴里就会吐些腌臜字是不是?让你抄的缙山序抄好了吗?”
“……抄……好了吧?”提起这个,柳屏亦顾左右而言他,“少罔,昨日送你的酒如何?是不是很好喝?”
“今日不抄好,明日便再多抄两遍。”
“……”柳屏亦彻底蔫了,“明日多抄一遍行不行?”
“三遍。”
“好好好,三遍就三遍。”
“重峦,”他看着天边斜阳,忧心道,“如今你声名在外,是祸非福,势必引得有心之人暗害与你,往后你当如何?”
“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后的事情便往后再想,你啊,就是思虑太多,才从未开怀。你看看,你眼角的泪痣都不高兴了。”
泪痣?
他忽然想起柳屏亦第一次见到他的泪痣时说的那句话,那时他们相识未久,他还喊他小书生,他说眼有泪痣者必是悲苦之人,让他往后跟着他便莫要思虑,再不必尝那悲苦之味。
他同他相识三年,确实未曾食言。
他看着马上依旧耀眼如阳的少年,扯了扯嘴角:“若我再不替你想一想,这世上怕是没人能为你思虑了。”
“不必不必,”柳屏亦远眺斜阳,弯眼笑道,“少罔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需要我帮你找个媳妇么?嗯,就从迷恋老子的万千少女中替你挑一个吧。”
听到最后一句,他不由气笑了:“呸,你就臭美吧!”
同年,外出闯荡的马帮少主再次回到了北方十六城。
当他同柳屏亦一道回到马帮时,他头一回见识到贼匪的日子也可以过的如此逍遥。
北方十六城繁华热闹,比之江南富庶之地也毫不逊色。
各城百姓并非他想象中的怨声载道,反倒同贼匪有来有往,生活的相当其乐融融。
他不由想二十多年前“去无归”为何要突然强占十六城?
他们其后又花了月余,来到了青龙山。
龙首连着龙尾,足有十数个山峰。
柳屏亦带着他一路走一路逛,行至山顶时,指着一排屋子道:“少罔,这些地方你随便选,看中哪个屋子便住哪个屋子。”
那些屋子或高或矮,或富丽堂皇或简单古朴,建的毫无章法,就同马匪的习性一般无拘无束。
“重峦,你住何处?”
“我?”柳屏亦环顾四周,抬手指了指,“就那林子里,最小的那一间。”
“那我就挑挨着你的那间。”
柳屏亦有些意外,随即颇赞许的点了点头:“有眼光,老子屋中美酒最多,晚上就送你两坛。”
身后跟着的马帮兄弟听闻,纷纷起哄道:“少主,给他不给我们,偏心啊!”
柳屏亦一听,扬手一挥,豪气万丈:“今晚通通赏酒,大家不醉不眠!”
“好!”
“少主阔气!”
兄弟们都很高兴,纷纷欢呼,他站在山林中一道笑了笑,却有些勉强,仿佛每一分快乐都是偷来的一般。
他想珍惜这些快乐,他越来越害怕失去它们。
是夜,他坐在木屋中,与柳屏亦席地对饮,屋外月光透窗而落,洋洋洒洒的覆在少年身上,好似那满身的恣意飞扬镀上了一层银霜。
十六岁的柳屏亦,扎着爽利的马尾,一声绛红行装,眉眼尽数长开,说不出的俊美洒脱,他眸中尽是掩不灭的光亮,璀璨夺目,叫人移不开眼睛。
离庸思虑良久,还是道:“重峦,若叫你遣散‘去无归’,你可愿意?”
有错字,重新修改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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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终难复青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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