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从离庸的身体中脱出，冷冷的看着他的魂魄。
这一个人，终究也没有活过二十三岁。
身为一朝太子，即便最后没有登基称帝，却也被后人追封。一个理应被葬入皇陵的人，魂魄却来到了青龙山，实在讽刺至极。
在流民城中浑浑噩噩了十年，让刘二悟出了一个道理。
对往事放不下的，其实只有活着的人自己而已。
死人早已魂归来处，而留下来的人被困于执念，或堕落或癫狂，徒劳挣扎。
刘二看着已然身为魂魄，却依旧放不下之人，平淡道：“我原以为你比我冷心冷情，看来从前倒是老子高看了你。”
离庸飘在空中半虚半实，全无从前的器宇轩昂：“……你莫劝我，我就要在此处陪他 ，永生永世再不投胎。”
“谁要劝你？若非老子也一道困住了，真巴不得你日日在此受折磨。”刘二不耐烦的蹙了蹙眉，“真是死了也讨人嫌。”
离庸被他数落的抬不起头，却依旧倔强的嘴硬道：“分明是你自己道行不够，你若敢伤他，我……我不会放过你的。”
“伤他？老子伤谁？”刘二提起半道眉，神色间的不耐烦重了重，“也是，太子殿下本就贵人多忘事，我如今改了样貌你也确实认不出来。老子就是柳屏亦，又怎么可能会有我的魂魄在此作祟？你以为困住你的真是老子么，困住你自己的不过是你心中生出的执念罢了。”
几句话毕，离庸先是蹙眉，随即缓缓睁大了眼，片刻后愣住了。
他似是不敢相信他话语里的意思，许久后才喃喃开口：“……重峦？你……你是重峦么？”
刘二见他眸中含泪，几欲怆然泣下，分外恶心道：“别这样叫老子，你敢哭一个试试？”
离庸抹了抹眼睛，似是很高兴：“重峦，你如今竟做上鬼使了，真是威风。你是来收我回地府的么？”
刘二心道何止鬼使，老子如今可是堂堂地府少君，又蹙眉盯着他：“我不会收你，之后让黑白无常来。”
离庸脸上的高兴又渐渐黯淡了下去，轻声道：“重峦，你是不是很恨我？”
“过去的事情没什么好说，我死了，你也死了。”刘二觉得如今再谈这些没什么意思，他曾经被仇恨占据，确实想着有机会要将他大卸八块，可卸了之后呢，那些死去的人终究无法活过来。
“重峦，其实那时我是有苦衷的……”
“我看到了。”还没等他说完，刘二已平平淡淡道。
这一次石境，让他看到了当年的另一面。
他从前以为城防图是离庸拿走的，其实不然。
偌大一座青龙山，总会出几个走狗，说到底，还是他自己的错。
当年离庸自己也受制于人，若不服从，皇族宗室怕是要死大半，包括他的皇帝爹。
可是他的苦衷凭何要拿旁人的性命来填？
他皇帝爹的命是命，十六城百姓、“去无归”上下近万人的命便不是了？
刘二虽然活得缺心眼，但大度二字却同他半点不沾边。
说到底，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哪怕之前挣扎、之后凄惨，但当下他就是做了。
魂魄沉默良久，似是突然释怀了一般，轻轻点了点头：“算了，恨就恨吧，你也确实应该恨我。”
“说不上恨，但也不可能一笑置之，我知你其后种种无非想求个心安，但这世上本来就不能事事如愿。”刘二渐渐没了耐心，“还有什么心愿，解决了赶紧出去。”
“重峦，你曾经说过死在外面的人，有些魂魄能回家，有些却不能。我如今，算是回家的那一类吧？”
刘二原本想说这里不是他的家，但想了想还是不逞这口舌之快了，本就是不相干的人，多说无益。他急着去找王落闲，催促道：“你愿如何想便如何想，若实在心中有愧，便快些断了妄念。”
“重峦，我还有最后一个心愿。”
真他娘的事儿精。
刘二强忍着不悦道：“说。”
“你能再喊我一声‘少罔’吗？”
“不能。”刘二想都没想便道，“十六城破，青龙山毁，这世上没有回头路。即便你在这里看那些事情重演千遍万遍，结局都不会变，你也该明白了。”
离庸闭上眼睛，魂魄不住颤抖。
那个喊他“少罔”的少年，终是再也回不来了。
其实他知道，很多年前便知道，只是他更愿意自欺欺人，如今，真的再也欺不下去了。
他闭眼良久，最后深深的吐了一个字：“好。”
青龙山外。
王落闲看着面前的熊熊山火，奋不顾身的冲了进去。
他没想到刘兄竟是柳屏亦，更没想到当年他竟死的如此凄惨。
他一路跟着他，从江南小镇到黄沙大漠，见过他策马逍遥，弯弓射猎；也见过他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青龙山中绝望的饮酒。
他看着十三岁的柳屏亦救下了那个卖油纸伞的小书生，然后一步步走向死地。
每一次他都想救下他，可是每一次他都只是从他身上穿透而过。
到最后，他眼睁睁看着他就那样死在了离庸的剑下。
他直到死时，也未能替十六城的百姓报仇，闭眼闭得那样悲凉。
或许柳屏亦心中也清楚，仅凭一人又怎可能敌万军，他只是不想再活下去了罢。
王落闲看着那些自以为身怀大义者或唏嘘、或同情、或鄙夷、或畅快的神情，便觉分外刺眼。
旁人都不是他，又有何资格评断他的一生？
王落闲冲进山火时，终于感受到了灼烧的炽热，难以置信的看着手上的伤口。
他足足望了柳屏亦数年，终于在他死的这一年，能触碰到这里的东西了。
他疯了似的不断在火中翻找，纵使被呛到，纵使被灼伤也毫无知觉。
终于，他在一处断崖边找到了柳屏亦。
彼时，柳屏亦的尸身已被刀割的血肉模糊，若非看到了边上的魂魄，王落闲都不敢相信那曾是雄踞一方的马帮少主。
柳屏亦很平静，就好像地上躺着的根本不是他。
“刘兄……”王落闲也不知自己是何表情，冲上去一把抓住了他。
柳屏亦没想到他不仅能看到自己，而且还能碰到他，微微怔了怔，俊美的双眸里满是诧异，片刻后才道：“这里着火了，你还不快快逃命去？”
“刘兄，我是来救你的！我带你出去！”王落闲不由分说，拉着他便走，眼泪却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
柳屏亦见状更是莫名：“小兄弟，你认识我？可是我已经死了呀。你……你别哭好不好？”
“烟熏着眼睛了，你是魂魄，你不懂。”
“哦。”柳屏亦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王落闲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擦了擦眼睛，也不知自己在同谁置气：“你明明可以安稳过一生的，你明明可以不用变成魂魄的。这世上的王八蛋很多，你往后一定要擦亮眼睛，莫要轻信旁人。”
柳屏亦狐疑的看着他，开口问道：“你是旁人么？”
“我自然不是。”王落闲不假思索，“刘兄，离开这里，到流民城去，因为多年以后你会在地府遇到我。那时，你一定要相信我。”
王落闲说着转头看向他，又十分认真道：“刘兄，我身上不必担着旁人的性命，我只要担着你一人的性命便好，所以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
柳屏亦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不由怔了怔：“你……”
他复又抬眸看他，面前冲进火海只为救他魂魄的少年却忽然不见了。
王落闲眼睁睁看着画面流转，错愕的眨了眨眼，等画面再度停滞时，他已身处帝都之中，似乎是多年以后。
一个白发苍苍的男子急匆匆与他擦肩而过，直奔进小巷之中，身后传来官兵的追赶声：“抓住他！快！胆敢刺杀尚书，不必留情，就地正法！”
不知为何，王落闲的心没来由的抽动了一下。
他看着男子消失的方向，大步追了上去。
男子正要往一只破竹篓里藏，冷不丁见到他，眼睛都睁大了，手中一柄袖剑便砍了过来，只是招式绵软，王落闲躲都未躲，伸手便接住了。
他从男子的容貌中依稀认出了柳屏亦的影子，发现他不仅武功尽失而且还一夕白头，有些诧异的蹙了蹙眉：“刘兄，真的是你？”
对方原本被他接住招式已是心下不妙，此时听到这句话，眼睛睁得更大了：“你……你你……嘘，小兄弟你既喊我一声‘柳兄’，那便好说了。都是自己人，老子现在要躲躲，你别声张，千万别声张。”他告戒着挣脱了他，继续往破竹篓里躲。
王落闲掂了掂手中袖剑，向巷子外走去：“我帮你解决了那些人便是。”
“嗯？哎，你别冲……”
柳屏亦“动”字还没说出口，巷子外便传来了利落的打斗声，随即大街上到处都是尖叫与奔逃声，鸡飞狗跳、喧嚣不止。
柳屏亦：“……”
白毛柳屏亦，你值得拥有（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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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终难复青山（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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