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山石屋中。
长宫盛难以置信的看着柳不忘,正要开口,柳不忘已经道:“我知兄长定要劝我,可这是我从前对自己发下的誓言,堂堂男儿自当守诺,否则我如何为人父?”
“可是小亦儿才五岁,你便要叫他经历失去双亲之痛,未免太过残忍了些。不忘,其实小妹的魂魄早在方才便已归天,你真的不必再如此……”
“即便只剩下尸首,我也想陪着她。”柳不忘摇了摇头,“长宫兄,人世间总有悲欢离合。小亦儿来日既然要成为‘去无归’之主,那么今日的种种分离便是他要承受的第一步,我相信他能跨过去,也相信兄长一定能照顾好他。”
长宫盛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言:“既然如此,阿砚也该回长生阁了,你预备几时出发,我们一道走吧。”
柳不忘沉默了片刻后,道:“明日便走。”
离开石屋前,柳不忘将长宫琉璃抱到了另一张床榻上,又从自己的衣袖中掏出一条发带系在了她的手上。那发带也不知是什么布料做的,隐隐泛了几缕金光。他揉了揉泛红的眼皮,脸上重回平静,随即推开了石屋的大门。
屋外夜幕已沉,一个很小的身影团成一团,蹲在墙边,怀中紧紧的抱了两颗鸟蛋,似是睡着了。
柳不忘不由怔了怔,方才恢复的眼眶又渐渐泛起红晕,他弯腰将那一小团身子轻轻抱起,对方抬了抬眼皮迷迷糊糊道:“……阿母,你终于出来了,我等了好久。真的很久。”
柳不忘忍不住鼻头一酸,吸了吸鼻子,却没有开口。
小柳屏亦又揉了揉眼睛,宝贝似的抱着怀里的鸟蛋:“都凉了,不好吃不怪我的。阿母你……阿、父?”他这才看清是谁抱着他,一个激灵,“阿父,你怎么也在里面?阿母呢?她为何不同你一道出来?”
柳不忘不知如何回答他,摇了摇头。
“阿母还没好么?那我再等等她。”
“阿母还要许久,阿父先带你去睡觉吧。”
小柳屏亦抬头看着说出此言的柳不忘,小眉头不由蹙了蹙:“阿父,你是不是不高兴?你有心事么?”
柳不忘被他说得一愣,随即扯了扯嘴角:“小亦儿如此懂事,阿父为何不高兴?你困了,莫再说话了。”
“阿父,我不困,我可精神了。”小柳屏亦说着从他怀中一跃而下,“我想再等等阿母,阿父你不用管我啦。”说着已经迈着两个小脚丫哒哒的往石屋方向跑去。
柳不忘看着天真烂漫、一无所知的孩童,本想追上去,却最终停下了脚步。长宫盛此时也已从石屋中出来,见状不由道:“你不告诉他么?”
柳不忘摇了摇头:“长宫兄,最后陪我喝一场酒吧。”
月色中,两个男人坐在篝火旁,举坛豪饮。
柳不忘放下手中的酒坛,脸上染了几分醉意,一双眸子却清亮的吓人:“记得头一回见到璃儿时,我们都甚是年少,我途径长生阁去北国做一趟皮毛生意,谁知还未跨过长生阁的山头就遇到了拦路的女土匪。她那时可真是意气风发,眸中自生万般颜色,生生将那漫山的杜鹃都比了下去。我也不知为何就真让她将那一车的皮毛都抢了去,此后更是月月都寻着机会去北国送货,就是想再见一见她这个土匪。后来我才晓得,她根本是不是什么寨子里的女土匪,而是长宫世家的小千金。从长生阁偷跑出来,不过是想寻一寻世间的乐子。再后来,我走货时失了手,身受重伤,若非她将我救下,也就没了后来的许多事。一晃眼,她与我竟已夫妻多年。我不过一介草莽,如果受得起她这样倾心?从那时起,我便想着一定要好好护着她,惟愿她此生安乐,只可惜我终究未能做到。”
“其实你有所不知,小妹等在那山头本就是为了遇见你。”
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柳不忘难以置信的看向他,只听长宫盛道:“因为常年被关在寝殿的缘故,年幼时她只能看些画本、传奇解闷,看的最多的便是江湖轶事,心中便分外向往江湖之地。我曾与她说,近年来江湖中出了一个十分厉害的后起之秀,名叫柳不忘,为人正直、行事洒脱,不拘泥于条规却分外爱管闲事,更为难得的是,那些被他管了闲事的人偏偏还十分信服。我断言此人日后定然会有一番作为,江湖中怕是又要再添一个传奇。我没想到她竟听了进去,还言道‘如此传奇,若能有幸参与,岂非一桩快事’。果然之后几年,你竟吞了北方十六城,公然同朝廷叫板。”
长宫盛从思绪中扯回,由衷道:“柳不忘,她与你的十数载,确然对得起‘尽兴’二字。”
柳不忘听他说完,抬头看向夜中弦月,笑了笑,随即又笑了笑,眸中终于不由自主的流下泪来。
第二日,柳不忘怀抱着长宫琉璃离开了石屋,许是他心绪纷乱,并未注意到有个孩童正躲在树丛里呆呆的望着他愈行愈远。
刘二站在远处,看着树丛里的孩童,心中像是被什么堵了一般,说不出的苦涩。
那便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父亲,柳不忘最终什么也没告诉他,同他的母亲一样,只是匆匆离去。
可他并不知道,即便那时自己年幼,有些事情却依然能明白。
母亲了无生机的倒在父亲怀中,脸色那样的苍白,苍白的仿佛下一刻便会不见。
他的母亲死了,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王落闲没想到当年刘二竟是亲眼目送着自己的父母离开,就见身边的人已经抬步跟上了柳不忘。
长宫盛带着昏睡未醒的长宫砚正在等柳不忘,当看到他怀中的长宫琉璃时,又再次沉默了起来。
从青龙山出发去往长生阁,不过五日光景,柳不忘不想让妻子最后一段旅途过于沉重,便打破寂静开口道:“长宫兄,你不是能在瞬息间往来于天下么?为何要同我一道驾马?”
长宫盛这才回过神来,应道:“哦,说来也怪,瞬行的术法在青龙山中却行不通,来时我也只能落在山脚处,然后靠着一双腿爬上来。”
“难不成这山中有古怪?”柳不忘疑惑的蹙了蹙眉,一手握住了妻子的手,“可是璃儿为何从来不曾与我说起?”
长宫盛摆了摆手,叫他莫要太过纠结:“术法难行,于寻常百姓来说是福非祸。”
刘二看着他们驾马行远,忽然想起九十九曾经也未能登上青龙山,这样看来青龙山中封着的东西早在此时便已经存在?可青龙山中封着的不是乾坤的记忆么?
他正要再飞身跟上,眼前却忽然画面流转。
待画面停止时,只见一方桌台前坐了一个人,正是长宫盛。
桌台上正放了一张人皮面具,他缓缓将人皮面具黏在了自己脸上,面前赫然是一张柳不忘的脸。
他起身推门而出,驾马离开了长生阁,而他去的地方正是青龙山。
王落闲看着长宫盛,不由拽紧了刘二的衣袖:“刘兄刘兄,你后来见到的柳帮主怕都是长宫盛假扮的。”
刘二此时心情复杂,只是沉声道:“他终究也没有告诉我真相,甚至舍弃了长宫盛的身份,替父亲好好的养育了我。”
这一张人皮面具,长宫盛一戴便戴了整整七年。
年幼时的刘二根本没能发现自己的父亲已被人冒充,只是一日日等在石屋外,期盼着从里面出来一个根本就不可能再出来的人。虽然他早就亲眼见过母亲的尸首,虽然内心深处明白母亲已经死了,但那时的他实在是太年幼了,年幼到不曾真切的见过死亡,年幼到根本无力承受血亲不在的事实。他只是倔强的等着,仿佛只要一直等着,母亲便不曾离开。
而长宫盛便会日日陪着他一道等在石屋外,他并不会劝他,只是沉默的站在一旁,一站便是一整日。
刘二也记不清自己究竟在何时放弃了等待,只记得他放弃的那一日,哭得很伤心。
回想起来,上辈子屈指可数的伤心,似乎都在青龙山上。
此后很多年他都十分厌恶那座石屋,所以当离昌琼将王落闲掳到石屋时,其实他很害怕王落闲也会殒命于此。
他和长宫盛假扮的柳不忘相安无事的生活了几年,最终还是离开了“去无归”,直到长宫盛去世,他也未能赶回来。
“刘兄,有一件事情我想不明白,”这时,王落闲出言道,“在离庸的石境里,我记得你曾说过你父亲离世之后,你在青龙山上见过他的魂魄。可死在‘去无归’中的分明是你的舅舅,而你真正的父亲同你母亲一道留在了长生阁,那你又怎能见到他的魂魄?”
“年少时我爹,现在我才知道那其实是我舅舅,总喜欢逼着我读书,其实他和我娘一样,并不希望我接手‘去无归’,有一日我被逼得烦了,便同他吵了一架。现在想来,我实在是不懂事。可是他并未骂我,只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刘二说到此处,话语间又沉了几分,“他说,世间前程,若他劝不动我,待他百年后便去找个能劝动我的。”
“他到底未能活过百年,而那个能劝动我的,竟然就是我爹。”
刘二站在雪山上,看着那个驾马消失于风雪中的男人,心头思绪万千。就在这时,眼前一黑,似乎又来到了另一个场景。
面前火光冲天,阵阵警钟敲响了寂静的群山。
长生阁似乎走水了。
本章交待一下刘二前世的前情。
长生阁此篇还有较长的篇幅,小伙伴们可以先放一放,然后一起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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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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