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年前,天宫。
乾坤焦急的挤开周遭天兵,冲着立于阵前的那个人,大声喊道——
“上主!少君大人不会杀道尊的!传言一定不是真的!”
他的声音十分稚嫩,乾坤直觉此刻自己应当附在了别人身上,朝夕已看向他,神色间疏离而庄严:“有枝,世间万万条性命已死于他手,此刻你若再叫他‘大人’,便是对性命从未有过敬重。”
有枝?
乾坤想起那个冒着鼻涕泡,总是同他十分亲近的孩子。
此处竟是他的记忆?
“上主,可你此番前去,不也是要杀地府万万条性命吗?”有枝稚嫩的声音倔强的反问道。
一旁的天兵见他如此无礼,不由怒喝道:“地府哪里还有性命?都是一群作祟的恶鬼!乾坤敢杀道尊,便是未将天界放在眼里!你一个小小草木灵,休要在此造次!”
他说着便要驱赶他,朝夕摆了摆手,却也未再理会有枝,只握紧手中绵白长剑,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道:“诸位,随我下界吧。”
有枝仍不死心,想要阻拦朝夕和天兵,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人消失于云海间。
九重天宫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在说乾坤杀了道尊,引得天怒,为世间落下了大灾。
有枝看着那些聚在一起惴惴不安的小神仙,忍不住道:“少君大人没有杀道尊,他也不可能戕害无辜的性命。他分明那么喜欢世上的生灵,离开天宫之时,还叮嘱我要好好守着这里。”
“让你守着天宫?你一个草木灵如何守?”其中一个小神仙不由道,“有枝,你就是被他诓骗了。乾坤向来嗜血无情,他若真爱这世上的性命,又如何能一人斩杀三十万怨灵?当时尸山血海、遍地哀鸿,比怨灵作祟还叫人毛骨悚然。我早就说过,乾坤就是一柄没有心的利刃,能伤敌,亦能伤己。你看,神祇陨落,天界摇摇欲坠,若上主此去无法得胜,你我便准备为人鱼肉吧。”
“是啊,有枝,那就是一只世间最恶的鬼。如今众生飘摇,地火肆虐,凡尘早已一片炼狱景象,而总有一日,地火也会烧上九重天阙,届时,你我只怕都要付之一炬。”
乾坤的永夜地火,在天界素有威名,谁都知道,只要沾染上,除非烧尽,便永不会灭。
有枝听着他们口中毫不避讳的忌惮,一双小眉毛越蹙越紧:“你们也曾受过少君大人的庇佑,怨灵作祟之时,死了多少仙友你们都忘了?若非少君大人将怨灵斩尽,你们还有机会在此评判对错?”
“可他守的,终究被他亲手毁了。”另一个神仙道,“彼时信他的神明也有很多,便连上主也曾言之凿凿,可是结果如何?多少正神因此殒命,最后以身殉道。”
说到这里,周遭神仙都一时静默。
“既然上主已有定论,乾坤为主谋,地府为帮凶。那么为了世间安宁,也为了道尊的血仇,我们只能希望上主能赢得此战。”对方说着微微叹了口气,“有枝,你若真的相信那只恶鬼,便不是听他所言守着天宫,而应该同无数殉道的正神一般,去凡尘平息灾祸。可惜你连御云的本事都没有,你连九重天阙都下不去,此战的生死终究与你无关。”
最后一句话,无异于诛心。
是在提醒有枝,他不过是一个连驾云都不会的仙童,妄想改变天地一战,几乎痴人说梦。
有枝没再同他理论,只是自顾走向天门。
天门下,广阔云海浩瀚无边,一重一景,直有九重仙境。
有枝曾经很喜欢这些景致,常常趴在天门外偷看,如今却也是它们将他阻隔在了万里之外。
他终究无法去到尘世,为自己所相信的一切而战。
便如同那一天,他终究也没能拉住少君一般。
九重天宫,时有伤重的天兵被送回来,有一些还有机会重回战场,而有一些最终只剩下了残破的铠甲。
留守天宫的神仙们无法想象死在战场上的仙友还有多少,惴惴不安之色日益渐浓,大家觉得乾坤就是一只十恶不赦的厉鬼,讨伐地府之声也日渐高涨。
这一日,原本阴云遍布的天阙忽然热闹起来。
所有人都在说乾坤死了。
所有人都在说死得好。
有枝听到这些话,便跌跌撞撞的跑去问带来消息的那个神仙。
对方被他扯着衣领,摇得有些不耐烦,一边拽开他的手,一边道:“死了,尸骨都碎成了齑粉,不可能看错。凡尘的地火消失了便是证据。”
有枝难以置信的睁着眼眸,正要再问一遍。
边上一个小神仙认出了他,蹙眉道:“怎么又是你这个草木灵?上主将那恶鬼除了,难道不该拍手叫好么?”
“就是,”这时另一个也道,“要我说,他从前那些做派本就天地难容,让他就这么死了,还算便宜他了。”
“仙友们都别理他了,这草木灵的道心都歪了,一心只想着地府的那群恶鬼。”
“可惜啊,有枝你这回可真是跟错了人。地府如今支离破碎,就连阴阳都舍弃了那里,杳无音信了。”
少君尸骨无存,地府支离破碎……
有枝听着他们说出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话,只觉得刺耳的很,忍不住道:“地府里不是恶鬼,我看你们才是失了道心。仙者便该兼济天下,可凡尘遭难时,你们一个个明哲保身,哪一点对得起身上的仙灵?那些殉道的前辈,若知晓后来者皆是你们这些蝇营狗苟之辈,只怕死了也难瞑目。”
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皆被有枝骂了一顿,有一些开始默不作声,而另一些则气急反笑。
其中一个道:“有枝,别给你三分颜色就开染坊。说我们明哲保身,那你呢?你不是也留在天宫,寻求上主的庇佑?若哪一日天宫陨落了,我会与它共存亡。但等到那一日,你呢?你敢说一句,你会誓死捍卫上主,与地府血战到底吗?”
“这原本就不该是天界与地府的血战。”
“我记得你从前身边也有四五好友的。如今呢?他们都去何处了?难道不是死在乾坤所造下的业果中了?”
他这句话,不由让有枝想起曾经日日围在他身边的朋友们。
彼时,他们同他一道偷点心,一道打瞌睡,还天真的相信他每一句吹牛。
只要知道少君要来天宫,他们都会拉着他一道去偷看。
他们心心念念想去问一问少君天命,却死在了天宫第一次崩坍之时。
似乎也是从那时开始,天界开始流传道尊死于少君之手的谣言。
对方见有枝没有回答,便道:“事到如今,你还敢说这不是天界与地府的血战?从一开始你我的道便不同,多说无益。”
有枝没有再看他,诚如他所说,道不同,再多费口舌也无用。
数日后。
有枝再一次站在天门外,他回想起那一日清晨,最后一次见到少君时的模样。
彼时少君一身玄衣,金色发绳在晨曦微光之中,隐隐生辉。
他正要同他打招呼,少君却步履踉跄的撞上了他,将他撞的滴溜溜滚出半丈远。
他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鼻尖的鼻涕泡,抬头才看到少君嘴上的血,吓得忙道:“……少、少君?你怎么了?嘴上怎么都是血,发生了何事?!”
对方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瞥了眼不远处镇守天门的神将,似是不想惊动旁人,沉声道:“今日见到我的事情,不要同任何人说起。”
有枝自然满口答应,但被捂着嘴,只发出了唔唔声。
只听他又道:“你好好修行,有朝一日成为天界的砥柱,护好天宫,帮衬朝夕。”
有枝不明白少君为何要同自己说这样的话,只一心想着他伤得这样重,该如何是好。
少君却睁着那双墨金色的眸子,等待着他的回答。
有枝只好点了点头,正要再问些什么,对方已经松开了手,自顾走出了天门。
他下意识冲上去扯住了少君的衣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可以让少君走。
他那样虚弱,仿佛下一刻便会消散,如果不能留住他,或许以后便都见不到了。
可惜少君走的那样急,衣角还未被他攥紧,便已从手中滑走。
有枝最终只能看着那朵火烧云,隐没于漫天霞光之中。
而他未能想到,那一面竟真的是最后一面。
事到如今,他依旧不明白少君为何要让他这样不起眼的草木灵守天宫,甚至帮衬上主。
他分明什么都做不到。
天宫早已不是从前的天宫,他守不了,也不想再守了。
有枝忽然很想回到凡尘,闭上眼睛纵身一跃,从九天落了下去。
身后传来几个神仙的惊呼——
“那棵草木灵是疯了吗?那么高,他又不会御云!”
“是啊,摔下去一身的仙灵可就碎了!以后再想飞升可就难了!”
“什么飞升,估计小命都不保了!”
“啧啧啧,这么好的资质,作何如此想不开。”
他们尽管心中可惜,却依然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天阙,驾云救一救他。
这些从未踏出天界的神仙永远也不会懂,即便凡尘动荡,即便他此去可能粉身碎骨,但有些事情注定比性命更加重要。
有枝落了很久,他原以为迎接他的会是沉闷的摔落声,以及无以复加的疼痛。
谁知一阵灼热的气浪将他冲飞,随即他的双脚便踩在了地上。
他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焦土,看着焦土之上挣扎纠缠着的生灵与死魂,难以置信的眨了眨干涩的双眼。
到处都是哀嚎与求救声,生者为了根本不存在的食物大打出手,甚至互相残杀,死魂因为无处可去而飘荡在生者间,想要分一杯永远不可能出现的羹。
尽管他想象过尘世或许已经支离破碎,却依旧无法接受眼前的混乱与荒凉。
这里到底怎么了?
热气灼得他双眼忍不住流下泪来,而似乎是嗅到了他身上的仙灵,那些死魂与生灵纷纷向他涌来。
有求救者,亦有妄图掠夺者。
有枝吓得忙从地上爬起来,一路奔逃。
他也不知自己可以逃向何处,尘世早已同他印象中的相去甚远,他竟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此处到底是凡尘还是地府。
有枝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听到了一声哭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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