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 95 章

来者年过花甲,步履雍容,面目儒雅,周身随和的气场仿佛浑然天成,令群臣不由自觉为他让道。

“文……文国公?”

昭帝讶异:“国公何时到来,怎不派人传报?”

“老臣原是给陛下拜年而来,不成想恰逢殿内廷议,不便打搅。”司空云往上前行了一礼,“方听闻陛下在为林州赈灾而烦扰,这才擅自闯入。”

昭帝转惊为笑:“国公快平身,朕可受不起你这一拜。”

先帝在时设相国,至新帝改旧制不置相国,司空云往便从司空相国成了更为人熟知的文国公。

文国公以文入仕,三元及第,曾于杏林开设讲坛,使天下举子共赴江南一展经纶,那盛况在昭国史上前所未有。

然而在得知其长女司空玥自刎后,当时方过半百的文国公几乎一夜白了头。先帝感念其德高望重,终是以留职赋闲的条件答应了他乞骸骨的请求,并诏令司空家后人世代享其荫泽。

司空云往这一去就是九年,非国政要事不轻易露面。

“陛下方才问询去往林州赈灾的人选,老臣体虽年迈,仍可为国效力,为民造福泽。”司空云往侧过身,目光扫过殿前每一位朝臣,“既然满朝文武一言不发,抑或顾左右而言他,那老臣未尝不可请缨赴林州?”

昭帝面露难色:“这……国公身体康健,正是颐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不应为此等小事操劳。”

“小事?”司空云往闻言皱眉,问道,“林州洪涝祸民若为小事,那什么才能算大事?既是小事又为何无人请命?难道是我大昭江郎才尽,连一个慰问灾民的人都没有了么?”

三声连问,砸在所有人心头上。

程子尧很想站出来反驳,奈何被昭帝下了禁言令,又被戚暮山扯住衣袖。他看了眼戚暮山,瞬间恍然文国公为何会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于是闭上嘴,按兵不动。

起初还有人试图辩解,但在司空云往面前一切解释都是那么的苍白,文国公很快凭借那张三寸不烂之舌,委婉地将人挨个训斥了一遍,无外乎是直击他们想借机捞钱又碍于林州难治的痛点。

——这也正是令戚暮山头疼的地方,赈灾款数额庞大,由官达民,最易遭受侵吞。

随后司空云往又针对其中几人的立论引经据典,从生民讲到天地,从往圣讲到万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足足过去一炷香的时间,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再观殿前群臣如听圣言,一个个无不屏息凝神,当年杏林讲坛中的学子们,大抵也莫过于此。

程子尧不禁默叹,同时心底愈发佩服,不仅佩服文国公,也佩服靖安侯。

在他看来,戚暮山冒着一块受廷杖的风险,故意引发大理寺与户部的纷争,许是在为司空云往的到来拖延时间,同时间接拉福王下水转移昭帝注意,如此又给司空云往的创造了一个合适的时机。

戚侯爷之所以敢这么做,因为他有把握请到文国公,正如他去年能将关长卿真迹作为祝寿的贺礼献给昭帝那般。

要说整个昭国连天子都难请的神人,这两位当属其二。

程子尧一通分析,心悦诚服地凑到戚暮山身边,小声道:“侯爷,你竟还有这人脉。”

戚暮山昨晚离开瑞王府时已夜深,今早又急召入宫,几乎没怎么睡好,现在又要听文国公长篇大论,眼里没有对圣贤的敬仰,只有阵阵困意。

这会儿听见旁人说话,下意识地点了下头。

然而这番神情落在程子尧眼里,倒显得靖安侯更深不可测了。

有了文国公坐镇,廷议最后定下了由文国公全权负责赈灾款的审查发放,再派瑞王门下的吏部侍郎一同到林州安抚灾民,同时增添工部人手从石材源头起严格把控堤坝重建工事,尽快让林州从灾后恢复过来。

至于对林州共事的那三人的处置,昭帝似乎忘记了这回事,众人自然也很有眼力见地避而不谈。

戚暮山离开殿门时,迎面而来的彻骨寒风直往衣袖里钻,令他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想去鸿胪寺,他想。

“侯爷且慢。”

背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戚暮山顿足回头,见是司空云往。

“可否与老夫走一程?”文国公眼中满是慈爱,像是在看十来岁的小孩。

戚暮山心中一动,笑说:“当然,国公请吧。”

“你可知老夫要去哪吗?”

戚暮山摇头:“不知道。”

司空云往笑了,花白胡须粘着几点霜雪,皱纹挤在弯起的眼尾里:“你董叔答应老夫,说只要我来了,你就带我去个地方。”

戚暮山越过他的笑眼,看到一抹悲色从眼底浮现。

-

翠竹掩映,积雪覆压满青石,戚暮山搀着司空云往小心迈上台阶,跨过门槛。

“九年了,这里还是一点没变啊。”

司空云往喟叹着,环顾屋舍内,虽有斑驳泛黄,但仍是他记忆中的陈设。

戚暮山说:“每年都要来个几趟,董叔顺手就打扫了。”

“这宅子也不会有人住了,你董叔年纪大了腿脚还不好,就让他好好歇一歇。”司空云往抚着空荡荡的书架,似是在找寻着什么,“他的前半生给了你爹,后半生又给了你,唯独没留给自己。”

戚暮山有些动容:“我也想啊,可是董叔性子倔,我一个晚辈可说不动他。”

司空云往失笑:“你沉浮在万平的暗流中搅动风云,现在倒连个长辈都劝说不了了。”

戚暮山嘴角轻轻扯动,却没说什么,径直推开里舍的房门。

司空云往随他走进里舍:“不过论性子倔,还是……”

话音未落,脸上笑意顿时僵住。

司空云往怔在原地,望着挂画中的人像,嘴唇翕动了半天,终是失声呢喃道:“……玥儿……”

画中女子坐在竹叶间的山石凳上,挽袖执笔,身边搁置几本书卷,唇上胭脂带着一点笑意,眉目更是含笑,微微侧着眼波,似眺望远方,又似与画外观者遥相对望。

戚暮山凝望着女子,来到画像前磕了三个头。

画卷的角落题着五个字——赠岁安郡主。

“这是娘二十岁时爹亲自画的生辰礼。”戚暮山淡淡道,“一直收在侯府,六年前翻修时才被收拾出来。”

司空云往怔愣地走向画中的司空玥,盯着看了许久,忽地跪坐在地,戚暮山忙找来蒲团递过去,却被摆手拒绝,干脆丢下蒲团重新跪在画前。

竹林簌簌,只剩下屋舍内两人微弱的呼吸声。

过了须臾,司空云往才缓缓开口:“你娘比你董叔倔多了,当年我不同意她嫁给镇北侯,她非但向先帝要来了圣旨,还在成完婚次日就去了塞北。所幸那年镇北侯只用半年时间就赶走了北狄,不然恐怕连我也要陪嫁过去了。”

他说着,自己都忍俊不禁,可戚暮山却看到那笑容中夹杂着些许苦涩。

“……娘和爹两情相悦,也门当户对,您为何不同意呢?”戚暮山问。

“因为世人总要求女子做贤妻良母,可她是我最成器的女儿,我想她告诉世人,女子并不只有嫁作人妇的归宿,想她继承我的衣钵、传承圣学,不该这么早就相夫教子,为柴米油盐之事操劳。”

说到这,司空云往微叹:“可后来我又时常在想,物极必反、过犹不及,我以前总逼她读书,如果我放任她自由成长,很多事都会有不同吧。”

戚暮山闻言举目,见画中的司空玥神色轻快,仿佛在与司空云往和解。他说:“晚辈觉得,万事没有对错,娘的所作所为,若是她自己心甘情愿,那就是最好的。”

司空云往转头看向戚暮山,深陷的眼窝里闪着明亮的碎光:“所以现在我想明白了,这人世太苦,她早早离开这世间也好。如果她知道你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也会后悔没能带你一起离开吧?”

他话里有话,明里说司空玥,暗里却是说他自己。

倘若文国公当年去劝先帝,或能保下镇北侯遗孀遗孤,但等他在外地开坛讲学到一半得知消息,火急火燎赶回万平时,岁安郡主早已自刎,小世子也已不知所踪。

“山儿。”司空云往如此唤道,然后注视着戚暮山,“今日之事即使没有老夫出面,凭你的机灵劲儿,其实也可以自行化解,没错吧?”

戚暮山被戳破,点了一下头,随后又摇摇头:“不,如今的昭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朝野上下都在为着蝇头小利奔忙,臣不臣、官不官。我今天可以阻止他们安插贪官赈灾,明天他们又会从别处作祟,一己之力难挡山洪,更难挡将倾大厦。”

司空云往沉吟了片刻,终于舒展眉头道:“老夫明白了。”

未及戚暮山开口,司空云往便从怀里取出一块令牌,交到他手里,接着说:“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戚暮山惊道:“这是……”

他摩挲着令牌上刻着的“戚”字,呼吸急促了一瞬:“这……这不是早就烧毁了么?”

先帝抄斩镇北侯时,将戚家铁骑的残部尽数收编御林军,连同戚家令一道收缴并销毁。

司空云往却失笑:“用玄铁制成的戚家令,刀枪不入,岂是炉火可摧毁?”

戚暮山拿住戚家令,朝司空云往深深俯身叩首。

司空云往赶紧把他拉起来:“你磕得再响老夫也没准备红包啊。”

戚暮山从震惊中回过神,起身再度端详起戚家令,问道:“可它为何会在您这?”

“是先帝交予我的。”

“什么?”

“先帝恐怕也料到昭国国运衰微,故临终前把戚家令托付于我,希望戚家铁骑能再护佑我大昭。说来也讽刺,当初是他亲自下旨查抄的镇北侯府,到头来却后悔了,这大概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

“山儿,你知道先帝允我留官归隐时,我答应了什么吗?”司空云往忽然问,见戚暮山没有吭声,接着道:“我答应他,国有难,召必回。”

“先帝这一生犯的最大的错,就是听信小人谗言,误杀忠良。我今日观你们廷议,直觉世风日下,恐天下之大乱,既然你想挽大厦之将倾,那老夫这回便拼尽全力助你一程。”

司空云往说着,拍了拍戚暮山的肩膀:“你且要记住,镇北侯世代忠烈,靖安侯的名号也绝不能是空号。”

旁屋的漏壶滴响,戚暮山缓缓握紧手中令牌:

“晚辈谨记姥爷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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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陆庭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