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陵宗隐今日没有穿他惯常穿的虞娄衣袍,而是换了一身黑色的骑装,手腕处勒着护甲,腰间缠着皮带,脚下踏着短靴,将宽松的裤腿收拢进靴筒之中,一身装扮愈发显得他肩宽腿长,猿臂蜂腰。
他没有戴盔,发饰还是日常的虞娄风格,刘海编成几根细细的小辫向后梳拢,不似大庆男子那般戴冠,而是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吊在脑后。额前仍是带着他的金属额带,今日的额饰由玄铁铸成,颜色漆黑,纹路繁复,与他肃杀的气势配在一起,让人看一眼就胆寒。
可他却微微笑着。他唇角轻轻扬起,带着一丝愉悦的笑容,明明是对着她们几人说话,可黑眸却死死盯着纯懿一人:“帝姬不应该在汴京城里吗?怎么会出现在这种荒郊野岭?”
嘉荣帝姬性情怯懦,缩在最后一言不发,只拼命低着头,躲避着延陵宗隐的视线。纯懿是向来对他有着从心而生的恐惧,尤其是在确认了那些“梦境”里的人都是他之后,更是加上了极度的憎恶,若是可以,她希望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
只有向来直言快语的显德帝姬冲在最前面,将纯懿和嘉荣都护在身后,语气十分不好:“本宫要做什么,也不必向将军事事汇报吧?好狗不挡道,烦请将军让路。”
现在虞娄与大庆的矛盾已经明晃晃摆在台面上,显德帝姬对他早是满腹怨恨,态度自然好不到哪里。
要说与延陵宗隐的几番接触,多少还是让纯懿对他有了些了解,至少要比显德了解的多。听到显德这不客气的话,纯懿心中暗暗叫苦,急忙去看延陵宗隐的神色。
延陵宗隐虽然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甚至唇角上扬的弧度也与之前一模一样,纯懿却敏锐发觉他黑眸眯起,颊边肌肉些微绷紧,显然是在暗暗咬牙。他身后那个总是跟着他的彪形大汉则是满脸通红,怒气腾腾,看着就像是要立刻冲过来教训她们一般。
见延陵宗隐仍旧堵在路中间,显德还想说什么,纯懿急忙拉住她的手,去拽她的衣袖。
然后看向延陵宗隐,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的太厉害:“将军,我们有事需要出京处理,还请将军包涵,给个方便。”
延陵宗隐沉默,纯懿捏了捏掌心,将语调放的更轻:“将军,我们只是三个女流之辈,身边也只带了几个亲卫,只能护佑我们的安全,做不了什么别的事情,不会碍您的什么事的。”
延陵宗隐终于开口:“我的事情?”
他问:“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事情?”
我知道。你要将大庆当做被你操纵于手的傀儡,或者再干脆些灭掉大庆。不管是你还是你的太子兄长,这两条路对大庆来说,不过是惨和更惨的区别。
纯懿却没有表露出来。向来心思简单的帝姬,在这种时候终于学会了察言观色、虚与委蛇。她小心翼翼道:“我不知道。但是不管将军要做什么,我们都不会是您的阻碍。”
赶在延陵宗隐开口之前,纯懿又急忙补上一句,可怜兮兮的:“求您。”
延陵宗隐胯下骏马不耐地扬了扬蹄子,“呼哧呼哧”喷着粗气。他却只是盯着她,神情莫测,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显德帝姬再忍不住,从后面扒拉着纯懿想要说话时,延陵宗隐终于动了。
他终于做出了选择般,一扯缰绳,拉着马儿退到道路侧旁。他身后的骑士们也跟着一起后退,很快,就让出一条宽敞通畅的大道来。
他对着纯懿她们轻一抬手,比出一个“请”的手势。
纯懿急忙道谢,关上车门,立刻吩咐陆七快走。
马车经过延陵宗隐身边。忽然,一只大手拍上了马车车窗,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将车内几人都吓了一跳。马车再次被迫停下,一个高大的黑影落在窗柩处,隔着车厢,也给人满满的压迫感。
纯懿和嘉荣都是一哆嗦。显德推开她们挤到窗边,大力推开车窗,没好气地:“又怎么了?”
延陵宗隐放大的英俊面庞出现在小小的窗格里。他扫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纯懿,微笑着将一个小木盒递到显德面前:“惊吓到你们,我很抱歉。这是一份礼物……”
他拿着小盒子,对着纯懿微一抬手,示意:“……送给纯懿帝姬。”
纯懿被指名道姓,强笑着:“多谢将军美意,不必了……”
“拿着吧,”延陵宗隐手依旧抬着,微一挑眉,饶有深意,“毕竟……我们之间还是有那么几次的交情的。”
他这话实在难以不让纯懿多想。对上显德看过来的疑惑眼神,纯懿只觉羞恼难当,恨不得立刻将他打发离开,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凑近窗户,探出手去,从延陵宗隐手中接过那个小盒子,敷衍道:“谢谢。”
“不客气。”延陵宗隐客气地笑,对她微微颔首,“快继续赶路吧。”
马车终于得以前行,纯懿将那个小盒子紧紧攥在手心,一路提心吊胆着,生怕延陵宗隐忽然又改变主意追上来。
可是没有,延陵宗隐似乎是真的决定放她们离开,一直到运河河边,她们已准备换船前往苏州时,也再没有遇到来自他的阻碍。
显德站在她身边,开口很是直接:“你跟延陵宗隐还有交情?”
看纯懿一副魂不守舍的表情,显德又朝着那个小盒子努嘴:“这是什么东西?他大老远的来拦截我们,该不会就是为了送你这个东西吧?”
纯懿垂头,怔怔看向手里紧攥着的小盒子。
这个盒子并不算大,大概有两只手掌那么长,捧着也是轻飘飘的,似乎没什么重量。纯懿也不知道延陵宗隐为什么要送给她一个礼物,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只一心惦记着前路未卜的逃亡,很有些恍惚地随手打开了盒子。
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面而来。一种带着腐烂、腥臭,还夹杂着烟火气的味道,刹那间让纯懿一阵反胃,几乎要呕出来。
可当她看清楚盒子里装着的东西,她面色倏忽失去了所有血色,惨白到吓人。她的牙齿咯咯作响,双手剧烈颤抖着,手里再捧不住盒子,盒子连同里面的东西就一并滚落道地上。
一把匕首掉了出来。这把匕首浑身都被血污所覆盖,血渍已经发黑凝固,有的地方甚至还长出了菌斑,显然已经被血浸透有一段时间了。
因着厚厚的陈血残留,几乎看不清匕首的刃面和刀柄,可纯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
她曾经紧握过这柄匕首,失去理智地戳刺着,几乎杀了一个人。那刀柄弯曲的弧度,曾经严丝合缝卡在她的掌心,实在是过于刻骨铭心。
这把匕首!两年前,她在醉倚楼,杀了那个叫肃鹴的男人的匕首!
她永远都记得,绝不会认错!
忽然周边大乱。从道路两边、树丛里、沟壑中,突然涌出一大群精壮的汉子。他们都穿着轻甲,手持长刀,带着凌冽杀意朝着他们急扑而来,很快就杀尽了护送她们的亲卫,将纯懿、显德和嘉荣围在中间。
却没有如同杀死那些侍卫那样杀死她们,反而一步一步朝着她们逼近,渐渐缩小包围圈。
显德随手从死去的护卫手中捡起了一把长剑,伸开双臂拦在纯懿和嘉荣之前,明明持剑的手也在颤抖,可却不肯后退半步:“你们是虞娄人!你们想做什么!”
那些高鼻深目的虞娄汉子互相对望,不知是谁使了个眼色,他们一拥而上,轻而易举就夺去了显德手里的长剑,将三人分别制住,五花大绑起来。
显德在怒骂,嘉荣在哭泣,只有纯懿,神情怔怔,视线一直盯着滚落到泥地里的盒子和匕首。直到一块带着难闻气味的帕子捂上她的口鼻,意识消失之前,她最后的视线里,从那把匕首中渐渐幻化出的,是一双带着深深的怨气和恨意的黑眸。
再次恢复意识,纯懿已经身处一个简单的房间。房间里有床,有柜子,有桌椅,甚至还有笔墨纸砚,只是没有一个人。屋子的门窗都紧锁着,周围安静无声,连风声水声都没有,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般,寂静又诡异。
屋内没有灯烛,所有的光源都来自于从窗外透入的亮光,取代了白天与黑夜的交替,不间断大亮着,让纯懿渐渐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只有到了似乎是该吃饭的时候,墙根处会打开一道小门,一根棍子将一碗饭推进来,然后勾起上一顿的空碗筷就迅速撤走,昭示出外面有人在守卫。
这也是纯懿与世界的唯一联系。
纯懿不知道显德和嘉荣在哪里,是不是也如同她这样一般。她本来是很擅长自娱自乐的人,可在这种安静到死寂、白昼到永恒的环境中,她也几度濒临崩溃。
她尝试过将用过的碗筷放得离送饭的小门远远的,那棍子勾不到,便也不勾了,就留在纯懿房里。她也曾死死握着那根送饭的棍子,可外面那人就沉默着与她争夺,将她手心磨到鲜血淋漓,也不肯对她说上一句“放手”。
纯懿甚至尝试摔碎砚台、撕破书籍来制造出一些声音,到了最后,她用自己的身体一次又一次撞上门窗,只为了听一声又一声沉闷的碰撞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是几天,几周,还是几旬,锁着她的大门,终于被打开了。
一个高大精壮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垂眸,看着神情呆滞、一身狼狈的纯懿,满意地轻笑出声。
“纯懿帝姬,”他拨开扔的到处都是的碎纸,坐在床榻上,长腿大开,双手交叠,是一个非常舒适慵懒的姿势,“两年不见,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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