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陵宗隐并没有按照纯懿的计划那般,在第二日醒来。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仍是深黑,只从最遥远的天际处隐隐透出一片亮色,只是有些分不清那是将升的太阳,还是燃烧的火光。
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冷静又坚定:“有什么情况?”
守在旁边的黑塔听到他的声音,一张脸顿时激动的通红:“郎主您可算醒了!深夜的时候,庆朝七皇子徐仲带人冲入太子的青城大营,杀人放火,还将我们藏着的火炮营全毁了!您……”
就算平时再粗心口快,此时,黑塔还是小心觑了眼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的自家郎主,这才继续道:“太子派人来求援,我们想请您示下,怎么喊您都喊不醒……这才赶紧请了军医来帮您解毒。”
黑塔声音越来越大,鼻孔喷着粗气,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公牛:“那个臭娘们儿敢给您下药!今日局势混乱,暂且脱不开身,我明儿就去把她宰了,用她的头骨给您做个酒杯!”
延陵宗隐隐忍阖目,早已猜到的事情,不必黑塔说他也心里有数。
只是他竟又一次栽在那个小娘子手里!那小娘子看着柔顺乖巧,他一根小拇指就能将她碾碎,可只要他稍微放松些警惕,她就会露出小牙,冷不丁窜出来咬上一口。
延陵宗隐平息着自己的恼恨,撑着从床上坐起身来,缓了一缓疲乏无力的身体,便要去穿床边甲胄。
黑塔急忙扶住他:“郎主,您身上药性还没散……”
被延陵宗隐淡淡瞥上一眼,黑塔便骤然失声,只能看着延陵宗隐亲自给自己穿戴铠甲。他的手开始还有些控住不住地颤抖,但随着上身的甲衣越多,动作也越来越稳健,搭扣披挂,每一个操作都短促有力,很快便穿戴完成,又成了那个在战场上雷厉风行、无坚不摧的宗隐郎主。
他大步朝着账外而去,经过黑塔身边时,宛如出鞘的利剑掠过,浑身俱是毫不掩饰的可怖杀意。
郎主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黑塔急忙跟上,望着身前那个人大步流星走至马棚,二话不说就飞身上马,然后大力一甩缰绳,肩背肌肉贲张,驾驭着嘶鸣的骏马飞驰离去,不由兴奋地舔了舔嘴唇:
“每天和谈和谈的,窝囊了这么久,狼主终于要出手了。”
他也跟着跃上战马,招呼着亲兵们一起追着延陵宗隐的脚步,朝着青城大营赶去。
延陵宗隐他们到达时,青城大营的战事已接近尾声。也不知道太子和国相是怎么掌的军,就算庆朝皇子是深夜带兵突袭,也不至于如此惊惶以至大败。此时,虞娄军营的防线已经退至中军主帐周围,只摆出防御的姿态却不敢贸然进攻。
而将大帐团团包围的庆朝兵马各个意气风发,尤其是骑马位于最前方的一个金甲小将,此时正挥舞着手里的马鞭,对着虞娄兵士们慷慨激昂的指指点点。
“不是厉害得不行了么?不是要灭了我们大庆么?一群刚从山里跑出来的野人还敢如此自不量力!兄弟们,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大庆军士们纷纷响应:“可笑!”
说罢,还故意发出一阵响亮的嘲笑声。
那金甲小将的笑声尤其大声:“你们算个屁!卑贱奴役敢进犯上国,大老远打过来,父兄子弟都死绝了吧!快滚回家抱着你们老娘哭去吧!”
大庆将士们又是一阵哄笑,还有那跟着一起骂人的,吐唾沫的,竖中指倒拇指的,一时间声音嘈杂,场面有些混乱。
那最前面的金甲小将笑得得意,连头上的头盔都有些歪斜,盔顶红缨垂到了脸上。他一边大笑,一边随手去拨弄樱穗。
就在他的手刚刚摸上盔顶时,忽然一声呼啸箭鸣,他只觉脑后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顿时头晕脑胀,耳鸣阵阵,一时间意识都有些恍惚了,人在马上摇晃几下,差点一头栽下马来。
又过了一会儿,在神志缓和之前,手上先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徐仲将右边胳膊举到面前,定睛细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竟然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腕子血淋淋杵在眼前,吓人的紧。
他看着面前断腕,似乎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待意识终于回笼,疼痛也愈发清晰,他这才忽然抱住自己没了右手的胳膊,大声哀嚎起来。
“是谁?是谁!给我杀!一个不留!”
徐仲喊得声嘶力竭,却没发现他周围早已陷入一片混战。人的嘶吼、马的哀鸣、刀剑碰撞交织在一起,一片混乱喧嚣。
而一道从他头顶传来的冰冷声音穿透了所有的嘈杂,直直撞入他耳中:“是我。”
徐仲惶然抬头,对上了一双闪烁着嗜血快意的、漆黑的眸子。
纯懿在府里等的心急。她再一次询问:“七哥哥还没有回来吗?”
小宋统领点头,年轻的脸上有着明亮的期待:“青城大营那边火光已渐渐熄灭,火炮声也停止了。长帝姬您叮嘱过七殿下不要恋战,想来他应该是快回来了。”
然后,又由衷敬佩道:“长帝姬,您真是太厉害了!这可是自从虞娄围城以来,我们打的第一个胜仗!真是太提气了!”
与小宋统领的乐观不同,纯懿仍有些坐立不安。虽然七哥手里有她凭着记忆画下来的虞娄布军图,今晚延陵宗隐也无法亲自去救援青城的虞娄军队,可见不到平安回来的七哥,她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纯懿踱步,两道细细的眉头皱在一起,再次吩咐:“小宋统领,你派个人去青城一趟,务必把七哥哥喊回来。”
“不必了,他已经回来了。”一道冰冷的声音忽然出现,与此同时,屋门被人大力踹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飞扬的尘土和木屑中,个高肩宽,一个人便牢牢堵住了塌掉半面的门扇。
他跨过七倒八歪的门轴门板,大步行来。伴着沉稳有力的踏踏脚步声,他身上铁甲相互碰撞,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哗啦”清脆声响,渐渐逼近纯懿,气势迫人。
纯懿呆在原地。她看着挟着满身怒气和血腥朝她大步而来的男人,双唇战栗着,大脑一片空白,只无意识地喃喃着:“你……你怎么……”
“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或者我怎么能下床?”
延陵宗隐脚步不停,单手扼上纯懿细弱的脖颈,将她狠狠推掷到身后金椅上。纯懿的后脑重重撞在椅背处,捏着她脖子的大掌将她的头固定在那里一动不能动,身前延陵宗隐高大的身躯便紧接着欺压而下,单腿屈起从她身上越过,满是血污的靴子大力踩在金椅之上,将她整个人圈在金椅与他的身体之间。
“纯懿长帝姬,”他一字一顿地,“老子真是小看了你。”
纯懿完全没想到,被她放倒的延陵宗隐今晚竟还能起身。他不仅一如既往的生龙活虎,看他周身情况,甚至很有可能还亲自去驰援了青城那边的虞娄军队。
纯懿再一次认识到了他是多么强悍,又多么可怕。
早在今晚前往虞娄大营之时,她就已抱了必死的决心,现在技不如人,她也无话可说。纯懿无奈叹息,再抬起眼时,已经没有了惊惶畏惧,只剩下死寂的平静:
“我七哥哥怎么样了?”
“深夜偷袭我虞娄大营就罢了,若是他得手了就跑,也算做的干净。他竟盘桓不走,还敢在阵前羞辱谩骂我们虞娄勇士。”延陵宗隐舌尖顶上腮帮,暗自磨牙,“我已砍了他一只手,将他抓入虞娄军营中。”
纯懿没想到她千叮咛万嘱咐,徐仲竟然一点儿都没听进耳朵里,几乎要怄出一口血来。眼下七哥已经陷入敌营,想来自己也就活到今晚了,纯懿也没了什么顾忌,厉声道:“你如何敢身披战甲、率领重兵闯入我大庆汴京,闯入我长帝姬府!”
“大庆?”延陵宗隐嗤笑,笑意却一点未达眼底,“马上就没有大庆了。”
听明白了他话中深意,纯懿大惊:“你敢!你有气,冲着我来,缘何要发泄在无辜的大庆百姓身上!更何况,不管你们虞娄真是意图是什么,名义上你们是来和谈的!我们大庆诚心相待,你没有理由灭亡大庆!你们就不怕天下反抗、青史骂名吗?!”
“天下反抗、青史骂名?”延陵宗隐扯了唇角,满脸讥讽,“有反抗,镇压了就好了。至于什么骂名……”
“人活一世,我死之后,是骂是赞,与我何干?”
纯懿张口结舌,延陵宗隐忽然抬起手背,抚上她脸颊。他铠甲冰凉,手上却温度灼人,还带着血腥的黏腻顺着她脸侧缓缓游走,宛如一条正在吐信子的毒蛇。
他垂下头,双唇几乎要碰到纯懿颤抖的唇瓣,声音低哑迷人,听在纯懿耳中,却让她浑身战栗不停。
“何况,谁说没有理由了?”
他右手滑过纯懿的耳侧、下颌、脖颈、肩膀,顺着她的手臂慢慢下移,摸到自己腰间。再抬手时,他手上已然举着那把纯懿使尽全力都没能举起的大刀。
然后,当着纯懿的面,在几乎与她紧贴着的距离,将那把大刀狠狠戳入了自己胸口。
鲜血喷溅而出,洒在他的身上,也落在纯懿的脸上。
纯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傻了,只感觉面颊上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慢慢流下,痒痒的,灼人的。而延陵宗隐满不在乎地用手一抹脸颊,顿时,擦上半脸血迹。
他一双黑眸极亮,闪烁着疯狂的光彩,唇角却含着笑,混合着糊了半张脸的狰狞血迹,犹如鬼面罗刹。
“庆国七皇子刺杀虞娄二王子,我们不过是以血还血罢了。”
“帝姬,你的大庆,完了。”
金人第二次南下时,兵至重镇怀州。范仲熊招募二百勇士,趁夜偷袭金军营地,烧毁其炮,血战之后,只剩二十四人。一周后金军攻入怀州,十五名守城官员被杀,范仲熊被俘,后来回归宋朝,写作《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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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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