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袖找回了尊严,得意洋洋地关门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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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院那头回来的消息是:封奴此人,伶俐变通,虽然办事偶尔有些浮躁,但这是因为年少之故,究其本性,还是良善的。
文照鸾得了信,心中便有了谱,计较定了,命人特地将封奴唤来了内院,到眼前说话。
封奴十五岁,仍是一月前所见那副憨圆带笑的面容,眼眸十分活络,跟着人入内院,却只低着头,从不望年轻的婢女们一眼。
就这样,一直被带到了文照鸾跟前。
文照鸾坐在一把青藤椅上,教他坐在对面,先问了一番月余来在外头做事的详实;又问与那几位哥哥们相处,可还合得来。
封奴晓得她问的是从文家带来的几个随从,早已有所准备,便恭恭敬敬地答道:“哥哥们待我都很好。我不会的,尽由他们教导,往后还有得学。”
“你太自谦了。”她看着他脑瓜顶上青黑色平头巾子,语气很和气,“外院的随从们都说,你虽年少,行事已很认真利落。多亏了你,他们才能渐渐在裴家施展开来。”
封奴略笑了一笑,虽不晓得夫人是另有正事、还是单纯唤他来予一番夸奖,但心里总是十分舒坦得意的。
很快,文照鸾又道:“你在本家做奴仆,自然很尽心。但据我想,总不是长久之计。单就我那几个随从来说,他们都不是平人,都有身契在我手里,尽心尽力地替我办事,为的也不过讨主人家喜欢,能有个栖身之所,不被转卖与他人。你不同,你是随你的父母一起,被雇请来的。”
封奴抬头,面有诧异之色,虽不知主人家意图究竟如何,但似乎已隐隐预料到命运的微小转折。
文照鸾满意于他的机敏,点点头,“少时一直做奴仆,养成了奴仆的性子,往后一世就得寄人篱下地过日子,卖身为奴也是迟早的事。我见你机灵,不忍你如此埋没,另指你一条路,你可愿意?”
封奴双手在膝前,规规矩矩地坐着,想了一会,便立起身来,向她躬身拜了一礼。
“愿听夫人吩咐。”他道。
“好。”文照鸾道,“你父亲在布庄上做事。我不把你放去布庄,你去我的染坊做事,好不好?”
染坊里有工匠、有账房,他能做什么,这要看他学得会什么能耐。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染坊是她的,从里到外,都掌在她手里。他去了那儿,做得好自不必说;若不好,随便找个由头,便能打发了他。他若仍有勾搭主人家女郎的嫌疑,甚至不必她亲自理会,染坊的掌事就能安他几条罪状,送他一场牢狱的造化。
但封奴想不到这些。或者说,他根本也无须想到这些。他满心里高兴,已开始展望今后一步一个脚印,渐渐地成家立业、奉养父母;甚至往后有了儿女,能读书识字,考一个功名,从此不仅不与人做奴婢,甚至连白身也脱去而为士人了。
他越想越振奋,觉得有了夫人的抬举,自己未必做不到这些,想到激动处,真恨不得跪下来再给夫人磕几个头。
而文照鸾毫不理会他的欣喜,却又泼他冷水,“不过,染坊里可没有本家这样安闲,既不舒适,也不轻松。你得从学徒做起,无论师傅教你捞染缸、还是调染料,都不能有怨言。”
“只要是正道,我绝不有怨言!”封奴斩钉截铁。
文照鸾又道了一声“好”,啜口茶,便起身叫来翠袖,磨墨蘸笔;自己裁了张纸条子,写了几句话带给染坊掌事,又取来惯常用的小印押了,拿与封奴收好,教他即可收拾行装,到染坊报到。
临走时,又叫住他:“你且等等。前日里崔先生送了些海鮸干鲙,你捎两瓶带回去,与你父母也尝尝。”
封奴答应了一声,瞧着文照鸾打发院里的婢女珠子去鱼米库拿了。
裴家的库房在前院一个偏角落里,里头砌得很是宽敞,又隔了几间屋,分别为鱼米库、布库、器玩库不等,每库由不同的人照管。主人家只要取放就行,记录出入的自有管库奴仆。
一刻后,珠子带着文照鸾写的取海鮸干鲙的条子,空着两只手回来了。
她见到文照鸾,将条子还回来,道:“鱼米库说了,海鮸干鲙已经没有了。”
“没了?”文照鸾意外,“表兄那一箱里,少说有四五十瓶,我只自留了十瓶,余下这两日就取完了?”
但没有就是没有,封奴还垂手等着。
文照鸾没说什么,只是道:“从我那里取两瓶来,封奴拿去。”
这一次,是翠袖带着封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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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下半日,封奴仍在本宅做事,直到灯上时分,才趁着黑回了自家。
比起裴家宅院,自家低矮的三间屋舍自然算极其简陋,平日里爹娘各在各处,也不回来,但家中仍有几个妹妹在。她们入夜点上一支烛,那烛光照映着窗,他跨进门槛,望见昏黄的灯火,便会觉得是个家的模样。
这晚的灯烛又明亮了些。屋中有人声说话,除了妹妹,那一个竟是他娘吕氏。
封奴一拍脑门,想起今日七月十五,是盂兰盆节,裴家做事的人照例是要放半天假的。
他推门进屋。
灯烛比平日多点了两支,三团明晃的灯火下,母亲吕婆与三个年幼的妹妹围坐在桌边,吃喝闲聊。
桌上酒香肉美。他定睛一看,那当中摆着一大盘子烧鱼脍,他娘正吃得津津有味。
吕婆见儿子回来了,先皱眉,放下筷子,拿了根鸡毛掸子,便来为他掸土掸尘掸邪祟,口中责怪:“今日七月半,你怎么夜间回来了!多掸掸,邪祟不得进屋!”
掸着掸着便瞧见他拎的两个细白瓷瓶,“这是什么?”
“是文氏夫人送我的海鮸干鲙。”封奴将白日里事说了,又望那桌上,多少有些皱眉。
吕婆接了他手里瓷瓶,撇着嘴往旁边一搁,很不在意的样子,却很介意他要去染坊的事,又叨叨念:“你这傻小子,我为你千求万求,求来本家干活的事,你怎么不好好待着,反倒外去?那文氏夫人,我就晓得,她当初把你要过去准没好事,被我料中了吧!什么染坊,那种脏臭地方是能去的?我跟你说,你可别去,明日我就去求焦氏夫人,教她推了你这活计……”
说着又把他拉去吃酒菜。
最小的四娘也道:“这鱼好吃极了,哥哥你吃!”
封奴手里被三娘塞了一双筷子。吕婆自己也吃,教他也吃。
“这是今日祭祖带回来的鱼脍,哥哥你吃了,祖宗会保佑你。”二娘道。
什么祭祖拿回来的,分明是他娘监守自盗,从鱼米库弄回来的海鮸干鲙。
他自己受主人家恩典,也才得两瓶,他娘这一盘子,带姜带蒜,恐怕就有三四瓶。
他望望自己那只已受冷落的细白瓷瓶,再看看这一大漆木盘子里的海鮸干鲙,再瞧瞧三个妹妹天真而愉快的脸,再一次感受到由来已久的、熟悉的郁闷窒息。
无话可说。
咸鱼吃掉,下章(我猜?)搞事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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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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