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予眠和晏周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年的八月底。那天海扬中学组织高一新生返校,领取新书和军训服。她很早到了教室。班主任在门外小声教诲晏周,因为学校明令禁止校内骑行,他却大摇大摆地蹬着车四处窜。他说车道不跑车,叫什么车道。班主任说这是规矩,就像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书柜里不能有书,学校要检查。晏周回到教室后,既往垃圾桶里扔垃圾,又往书柜里塞课外书。书柜靠后墙,与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相隔半米,他和江予眠在那里坐同桌。
窗边飞来一只鸽子,它咕咕叫时,江予眠身上的鸡皮疙瘩也想咕咕叫。晏周砰地关上窗户,问她害怕鸽子吗。她说更害怕他违纪扣分,导致小组考核垫底。班主任刚给学生们分好小组,前后桌四人一组。小组考核分为学习和德育两部分,得分高者,每月换座位时,有优先选座权。江予眠喜欢靠前坐,晏周却说,像她成绩这么好的学生,坐哪里都有老师关注。由此,她推断新同桌冥顽不化,值得她烦闷一场。她生气是文火,静悄悄的,也没有破坏性。但这种文火可以激发分别心:比起监督其他组员,江予眠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了晏周。慢慢地,她总结出一套规律:他每天早上会迟到五分钟;上自习时,不是用左手跟右手下五子棋,就是用稿纸和胶带制作棋盘;每次值班干事走进教室,都能抓到他在看课外书。他看书并非顺序阅读,而是翻到哪里就从哪里看起,看到有感而发之处还要与朋友分享。江予眠不是晏周的朋友,从不理会他说什么旁门左道。直到某天他在桌上摊了一本《猪生产技术》,她才忍不住问他究竟在做什么。他说,学习如何挑选优秀种公猪。江予眠不知道晏周是怎么考上重点高中的,也特别想冒昧地问他:“难道你没有父母吗?”一个月被通报批评六十五次,竟然还不请家长。
不出江予眠所料,九月的小组考核成绩一塌糊涂。她决定用组长的身份找晏周谈话,可他消失了整整七个上学日。她回家跟母亲提起同桌的荒唐事迹,林别枝只问有没有打扰到她的学习。江予眠说没有,然后跟着母亲走进周日午后的院子。江家住独栋小楼,白色围墙内栽着错落有致的花草树木,林别枝还请师傅用龟纹石垒出一块池塘,放几条花色各异的锦鲤四处游动。在小楼斜侧的向阳处,她搭了两筒实木架,每一层放一只圆形的竹编晒盘,平日里晒些花草、水果和药材,以便入酒泡制。现在青梅当季,林别枝去早市买了六斤晾干,预备做青梅酒。江予眠要帮母亲搬晒盘,但是母亲轻声细语地叫她回去干有用的,别沾手这些没用的。
照江予眠看来,林别枝是这个世界上最出色的家庭主妇。江家每个房间的墙壁上都挂着一面钟,她每天穿梭在嘀嗒的时间中,按时按点备菜做饭,检查保姆是否把地毯吸净,还要亲自打理花园和喂养锦鲤。最符合世俗想象的是,她极擅长温良恭俭让地相夫教女。丈夫早八点去书协给下属开会。夏天时,她清早起来帮他熨好当日要穿的短袖衬衫;冬天时,他从没在家里自己穿过外套。她替丈夫一颗一颗系上纽扣,再把领口、袖口抚摸至服帖。她说上班辛苦,他点了下头,带着家里的热乎气走入寒风中。江予眠不知道像她父母这样的夫妻,还有什么龃龉可言。然而,她父亲好比是一座银行,她母亲从那里贷款来了人生,便终日为了还清他而生活。她父亲也不喜欢和她母亲待在一起,每天下了班就一头栽进书房里。
这个时间,江琢已经在家了。林别枝为丈夫备好蒸豆腐、白切肉和蘸料用的牡蛎腌萝卜辣酱,为女儿多备一碟凉拌青椒,好补充维生素和膳食纤维。在极端寂静中,他们吃完了整顿饭。江予眠回房给晏周发消息,问他还来上学吗。她从家校联系簿上找到了他的号码。到晚上九点,他才回复:“你是不是喜欢我?”江予眠说不是,如果他不来上学,她就没必要尽组长的责任了。晏周叫她别操闲心,好好睡觉吧。
翌日上学,江予眠却见晏周跨坐在椅子上,跟周围的同学侃大山。他说自己逃学去了一座小岛,距离市区三海里。他还跟渔船出了趟海,那里的休渔期从五月开始,九月刚结束。渔民开双拖渔船,在海上大马力拖行三小时,傍晚成千上万的黄花鱼破网而出摊在甲板上。渔船上空盘旋着大片海鸥,像浓稠的云雾一般。至于害怕禽类的事情,晏周碍于面子,而绝口不提。他挥挥手,叫大家散了。他的胶片机里还存着和渔民的合照,没同大家分享。登船那天,他用散装白酒跟渔民置换船票。渔民识货,不但请他吃烤黄花鱼,还把十斤黄花鱼装进泡沫箱,叫他带回家给父母尝鲜。晏周上岸就把鱼卖给了码头的游客,卖得极黑心。游客们倒是很高兴,因为他坐在海岸边的栏杆上,跟他们胡说八道:“鱼是从日本游过来的,这可属于进口货了。你们到别处买,既不新鲜还加税。我免税卖给你们,上哪儿找这样的好事儿啊。”
不等江予眠叮嘱“今天不要再违纪了”,晏周就拿上卖鱼的钱去修自行车。他的车甚老。买车时,他揣着一卷薄钞票走进二手店,跟老板讨价还价。七八个回合后,他以废铁价买下一辆六成新的二八大杠,老板还送他一只新车铃。自行车到了家,他先拎一桶黑油漆蹲在院子里盖了半天锈色,完全晾干后,又隔三岔五地刷几道白油漆。逢大晴天,自行车留在阴凉处接着晾。有天下了场突如其来的雨,雨水冲掉没干的油漆,从此这辆车就披上一层斑马皮。老天爷的手笔谈不上绝妙,但胜在自然。晏周很欣赏自行车的花色,没拿油漆重新盖车身。过了两天,有人问在哪儿买的怀旧车。他把人带去二手店,卖一辆车他分两成利,后续的漆车工作也让他赚了一笔,可他依旧骑自己的斑马车。
放国庆假的前一天,晏周骑着斑马车重回学校。快到校门口时,他看见江予眠混进一群白校服里,马尾辫随步伐轻晃。海扬中学的夏季校服是白衬衫配天蓝长裤,衬衫有长短袖两件。她今天穿了长袖衬衫,扣子系到顶,两只袖子分别挽起一小节。她的手腕十分匀称,戴块小巧的钢链表,表带后面绕着两圈彩石手链,彼此的颜色相得益彰。晏周有时候会好奇,是不是用拇指和食指稍微一圈就能扣住她的手腕。在他思索的时候,江予眠也看见了他。他从行道树旁边一窜而过,落叶哗哗闪过他密实的寸头和麦色的脸。江予眠等在原地,看他松开左边的车把手,抬胳膊朝她挥了挥。又是三天没见面,她不用想也知道他逃学。她看不懂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他思想有问题。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江予眠给晏周做过六次思想工作,或是口头劝说,或以纸条的形式。她的措辞有多婉转,所表达的中心思想就有多坚决。概括而言,她在反复告诫他:“组里不是就你一个人,你也需要为别人考虑。”第六次受过教育后,晏周直接召开组员大会。他问大家在乎小组评分吗,另外两个男生不想做男性的叛徒,所以激烈地表达不在乎。江予眠成了少数,少数服从多数,晏周笑着跟她说:“组里不是就你一个人,你也需要为别人考虑。”她被这样的颠倒黑白噎住,不过歪理就是歪理,她从没打算屈服。
江予眠堵在校门口。晏周骑在车座上,一只脚蹬在踏板上,另一只脚撑地。她问逃学好玩儿吗,他笑得很无赖,“还行吧,改天带你一起逃。”
“那就不用了。”她低眼扫向斑马车,“学校里不让骑车,你肯定知道的。”
“那我不是明知故犯?”
“你当然是了。”
晏周笑出声,“我上礼拜在岛上逛,看见一铜雕像。他左手拿经书,右手拿戒尺,脸上戴一副小眼镜,正朝两个铜孩儿喷唾沫星子。你猜你配上夫子三件套,是不是比他还诲人不倦?”
“诲人不倦不是这么用的。”江予眠注视他说,“为什么你做错了,倒是反过来讽刺我呢?”
他仍旧嬉皮笑脸,江予眠把这笑看作另一种讽刺。她的不悦几乎挂脸,可她用低头看时间的动作遮住了一切。再磨蹭三分钟就会迟到,还是别扣两人迟到的分。她最后瞅了晏周一眼,朝校门口走去。他蹬上脚踏板,骑车一溜烟穿过学校的林荫大道,她被远远地甩在后面。接下来的一整天,他们只说了十句话,主要是晏周问能不能把椅子往前挪一下,他要回座位;江予眠看也不看他,起身让路答可以。到了傍晚,全班按上月的小组排名选座换位置。江予眠苦恼于心仪的地方被一个个挑走,也为排名垫底而蒙羞。其他三人却凑在一起插科打诨,看起来既不求上进,也没有集体荣誉感,这最让组长感到挫败。
选座的结果是,他们组要从窗边的后排挪到墙边的后排。晏周迅速搬完桌椅,又看见江予眠在窗边慢腾腾地挪桌子。她刚来了例假,止痛药还没起效,此时像有人在她肚子里用内脏织毛衣,细密的疼痛让她直不起腰。晏周晃过去,问用不用帮忙。她额头上冒着冷汗,却扣住桌面说不用。他说别客气,她说这不是客不客气的问题。晏周权当她不客气,直接搬起那张填满书和卷子的课桌,像搬一团棉花似的走到墙边。江予眠拖着椅子跟过去,为待会儿还要感谢他帮忙,而更加不高兴。
两人安顿好一切,江予眠趴到桌面上休息,晏周则翻出本武侠小说看。过了一会儿,他用拳头碰碰她的胳膊肘,问下个月帮她拿第一成吗。违纪惯犯洗心革面是新鲜的。江予眠露出脸,不解地打量晏周。他发现她没掉一滴泪,就直起腰板说:“我还以为你哭了。我说为了芝麻大的事儿,也不至于掉眼泪。”她纠正道,集体荣誉感比芝麻大很多,接着才轻声解释自己有些不舒服。听到他问哪里,她就把手放到肚子上示意。晏周看出了问题所在,要给她打热水。她说谢谢,杯子里有热水。不过她疑心地问:“你真的不违纪了?”
“看我心情。”他说。
江予眠重新变得严肃。晏周向后翘起椅子腿,坐没坐相地笑她是个固执精。他再度用拳头碰碰她的胳膊肘,理所当然道:“没说完全不违纪,可有的是办法加分不是么。”
班主任制定的班规中有小组加分这一项,例如担任班干部可以挣工分,例如月考进步多少名,就按进步的难易程度加多少分。虽然晏周既不是班干部,也不可能从倒数第二考到班级前五,但是过两天他们班就要下乡干活儿去了,他大有表现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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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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