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很多年中,再也没有谁用自行车送过江予眠,他们要送的话,都会用汽车。阿兰坐在烘暖的车里,等她从公寓楼的大门中走出来。他们今晚都要去美丽城参加婚礼,他提议顺路捎她过去。美丽城位于几个危险区域的交汇处,经过上世纪的移民浪潮,温城人已经在那里落脚生根。他们的思乡之情和生活习惯把街区改造成了本家的样子:中文招牌铺天盖地,商家起早贪晚,人走在街上仿佛能闻到酱油醋的气味。小偷和抢劫犯见多了穿金戴银的温城人,就以为黄种人的皮肤是由黄金染成的,他们最喜欢搜刮独自夜行的亚洲女人。为了平安地护送份子钱,江予眠答应了阿兰的好意。况且,他提出用中式点心抵消车费,请她不必有心理负担。她拎着点心盒坐上副驾驶,跟同事道晚上好。在这里生活,谁都会变得如此客套。阿兰秉持着骨子中的礼貌,没有冒昧地问她是不是心情低落。
车窗外阴云密布,欧洲的冬天往往是这样终日不见阳光。去年过冬时,一位朋友把江予眠比作植物系人类,说她不见光就要枯萎了。她严谨地纠正了朋友的误会,因为她同样不喜欢这里的夏天。今年夏季,法国照旧充斥着超高温与强紫外线,而大多数住宅依旧没装空调。如此晴空万里三周以后,又阴雨连绵三周。江予眠偶尔会想,此地的天气就像晏周一样,把好的和坏的全做成最极端的送给她。那么,好天气也会变成坏天气,他的好则是教他的坏腐蚀了。每当晏周露面,那些生锈的好就会喟叹:“这个人曾经是好的。”江予眠无法在循环往复的回忆中忍受巨大的落差感,只能和始作俑者切断联系。或许早就该断了,而不是等到他把两人共有的新字教给别人,一切都盖棺定论的时候。
阿兰向着目的地发车。路上,他问江予眠是新郎的朋友,还是新娘的朋友。她振作起来回答,女方的。阿兰表明自己也是女方的朋友,昨天才收到她的婚礼请帖,华人圈就是这么小。他说话的时候,灵魂好似飘到了另一个时空,很久之后才游荡回来。他提起新娘的法文名叫嘉德·陈,她在四区的狐狸街二十三号当牙医,每天下班后都会去固定的咖啡馆打发时间,每次都一个人去。他忘记留意江予眠是不是早已知道这些事,他只是单纯地想要诉说罢了。
除却他诉说的,江予眠还知道,嘉德既不追求“嘉”,也不追求“德”,遇到中文母语者,会自我介绍为陈玉——她法语名的本义。大约十年前,陈玉的梦想是当一块充满瑕疵的玉石;现在不是了:她找到一个同乡的华裔丈夫,两人共同修身养性地生活。在这段关系里,即使吵架,她都感到前所未有的融洽。据她传授,这是思维一致的结果。他们从不会鸡同鸭讲,甚至她说匈牙利语,不懂该语言的丈夫都能理解她的意思。江予眠说,这样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真正令她费解的是,陈玉见到丈夫时,从不会由衷地喜悦;做/爱时,哪怕生理反应再汹涌,她也难以生出一瞬要和他天荒地老的痴念。很难确切地说她是否爱他,不过他们足够美满,而且乐于相守。江予眠从陈玉的婚姻中看到幸福的另一种可能性,只是,她无法违心地向往这种幸福。她渐渐不知道自己向往什么,尽管她思考过很多次理想爱情的标准,并最终定下了一个。
在她迷惘的时候,婚礼盛大地举行了。陈玉家的规矩是,夜晚办婚礼,吉时选在八点零八分。如果在北方,晚上吃的一般是二婚酒。江予眠收到婚礼请帖时,还以为陈玉是二婚。对方满不在乎地笑道,以前她去市政厅签过一份同居协议,和结过婚没有太大的区别。所谓同居协议,就是可以像分手一样离婚的简易版婚姻,是法国特产。江予眠把这种制度看作法国人追求自由的产物,而她一度坚信,自由会剥夺情人间的亲密。当时她不能承认,并非每个人都需要无间的亲密感,至少晏周不需要,她也不需要。然而,他们就那样稀里糊涂地亲密无间,亲密了很久。
江予眠曾纠结过他们的亲密究竟算怎么一回事。在和晏周成为笔友的那天夜里,她回顾了他们相处的所有时间。似乎每一天,她都在鞭策他上进,还时不时担心他没钱吃饭。当她再次惊觉一切关怀都是多此无数举,她便开始迷茫他们的情谊要扎根在哪儿生长。或许可以继续谈天说地,也可以共同扩充新字的字库,但他不需要她的帮助,她一点儿都不高兴。那会教她沉思,他们的交情是不是倒退了一步。她不想倒退,只想前进,而还能前进到哪里。她不会做纪律禁止的事情,否则**就蔑视了她,她先前的澄清也会变成空谈。只有天知道,当时她站在讲台上所言非虚,的确把晏周看作聊天用的朋友。好在他无所谓这些琐事,还同她说:“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咱们关系好就成。”江予眠把这话理解为,她能随意管理他乱七八糟的人生。要么,什么叫关系好呢?好得不分你我才叫好。
那年分文理,江予眠选了理科,晏周选了艺术文科。从很久以前,他就抱定一个理想,即考到绛城学摄影。他的目标学校要求绝对出众的专业成绩,而文化课过线即可。由于偏科,晏周的文化分不上不下,但足以应付艺考。他在班里混得如鱼得水,即便上了高三,也能溜出去闲逛。江予眠忙于这个竞赛那个语言考试,却还有精力阻止他逃学,他则乐于同她斗智斗勇。他们通过信件各抒己见,偶尔不辩论,也会保持通信分享生活。江予眠每天写小半页纸,字斟句酌,所以她的信十分言简意赅;晏周有时写三行,有时写五六页,多写时通常废话连篇,连教室窗外飘过了一片叶子都要告诉她。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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