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霞的婚礼,像一场精心编排的盛大戏剧,在林场这个简陋的舞台上轰轰烈烈地上演了。
初八那天,天公作美,冬日难得的暖阳洒在积雪消融、泥泞不堪的地面上。
场部食堂被临时征用,挂上了大红的喜字和彩纸拉花。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烟、炒菜油烟和廉价糖果混合的喧嚣气味。
主角自然是光彩照人的李红霞。
她穿着崭新的、在县城裁缝铺定做的红呢子外套(这在林场几乎是奢侈品),乌黑的辫子盘了起来,插着一朵同样鲜红的绒花。
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嘴唇抹得鲜红,眉梢眼角都带着志得意满的飞扬神采。
张建军穿着崭新的蓝色涤卡中山装,头发梳得油亮,脸上带着新郎官特有的、被众人簇拥着的红光。
真正的焦点,是那些被小心翼翼摆在食堂门口最显眼位置的“三转一响”。
崭新的“永久”自行车,车把上系着红绸带,锃亮的车圈反射着阳光;
“上海”牌手表戴在张建军腕上,他不时抬起手腕看看时间,动作刻意而炫耀;
“蜜蜂”牌缝纫机盖着红布,但轮廓清晰可见;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台“红灯”牌收音机,正播放着激昂的革命歌曲,声音开得很大,几乎盖过了现场的嘈杂人声。
“瞧瞧!瞧瞧!这才是真格儿的排场!”
“张主任家真是豁出去了!”
“红霞这辈子算是掉进福窝里了!”
“建军哥,以后可得让弟妹多享福啊!”
羡慕的、讨好的、起哄的声音此起彼伏。
李红霞被一群大姑娘小媳妇簇拥着,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待遇,脸上的笑容像盛开的牡丹。
张建军意气风发地接受着男人们的恭维和敬酒。
张主任夫妇坐在主桌,脸上带着矜持的满意笑容,接受着众人的祝贺。
食堂里杯盘狼藉,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菜肴虽然不算精致,但分量十足,油水也厚,这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已是难得。
男人们划拳行令,吆五喝六,女人们叽叽喳喳,话题离不开新人的风光和新房的布置。
安宁坐在食堂角落一张不起眼的桌子旁,身边是王春燕等几个相对熟识的女知青。
她们的目光也时不时被那闪亮的“三转一响”和人群中心光彩照人的李红霞所吸引,低声议论着,语气里充满了掩饰不住的艳羡。
“看红霞那手表,多亮!”
“收音机声音真大,以后红霞在家就能听戏了!”
“听说新房都布置好了,新打的家具,刷的亮油……”
安宁默默地夹着面前盘子里油汪汪的炖菜。
喧闹的人声、刺鼻的烟酒气,让她觉得有些头晕。
脚踝处传来隐隐的酸痛,提醒着她与这浮华喧嚣的距离。
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在食堂门口那片相对空一点的地方搜寻。
他果然在。
宁塘风没有进食堂里面凑热闹。
他就靠在那辆崭新的“永久”自行车旁边不远处的墙根阴影里。
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旧棉袄,袖口上深蓝色的补丁在昏暗处几乎看不清。
他背微微弓着,双手插在棉袄口袋里,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整个人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与食堂内的喧嚣沸腾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他没有看那闪亮的自行车,也没有看人群中心的新人。
他的目光似乎漫无目的地看着食堂门口泥泞的地面,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放空。
偶尔有人端着酒杯想过去跟他搭话,他只是极其冷淡地摇一下头,或者干脆视而不见。
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场,让试图靠近的人最终都讪讪地退开了。
安宁看着那个孤零零站在热闹边缘、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的身影,心口那点沉埋的火种,无声地灼烫了一下。
她想起风雪夜里那件裹住她的军大衣,想起窝棚中跳跃的火光,想起他背上令人安心的温度,想起暮色中那句不容辩驳的“拿着”。
那些沉甸甸的、无声的暖意,与眼前这喧嚣浮华的“幸福”,是如此的不同。
“安宁,你怎么不吃啊?这红烧肉炖得挺烂乎的。”
王春燕碰了碰她的胳膊。
安宁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有点腻,我喝点水。”
她端起桌上那个印着“劳动光荣”、掉了不少搪瓷的旧茶缸,喝了一口凉白开。
凉意顺着喉咙滑下,稍稍压下了心头的燥意和脚踝的隐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