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如黄小仙所说，药君也没有那么在意黄小仙的死活。
从谢长梦口中得知黄小仙死后，他只是用审视的眼神扫了一遍他，随后点头：“是么……既然天佛要她葬在佛像下，那就去吧。”
谢长梦神情空洞地点头，离开药君已经新建起来的瑕燕湾小楼，前往孽海山。
而药君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随后慢慢起身，跟了上去：“既然也算相处多年……我也来罢。”
谢长梦只是愣愣地点头。
药君古怪的眼神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你对她有爱慕之情？”
谢长梦没说话。
而药君自顾自笑了一声：“呵……”但他也没有再说多的了。
药君和谢长梦一同来了孽海山。
果然如黄小仙所说，药君的确在山顶安了尊佛像，修了一座长阶。
慢慢往山顶走时，药君随口说道：“……她倒是一直和我待在孽海山。”
“她刚找到我时，我已经在孽海山了……这么说来，你和她一起去妖国边境寻妖丹，倒是她一生里唯二去的地方了。”
谢长梦顿了顿，随后，他很轻地问：“你为何不一开始就在瑕燕湾？”
药君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瑕燕湾？那地方什么都没有，我在那里做什么？莫不是你看我现在在那里建了座小楼，就以为我以前也能这么做吧？”
“我在孽海山山洞里制药，当然是因为我只能在那里啊！”
药君捧腹大笑：“你和黄小仙都是流浪的罪族之后，我难道比你们好么？”
“我受到天佛指引进入地宫找到了《骨火浮魂法》和其他药书，甚至还有了药鼎，可那地宫里满是千年前的魔族化身，我在那里根本没办法久住。”
“可我浑身上下无分文，当然只能和走投无路的你一样入山了。”
“好在上天终究眷顾我……我天生体弱大病命不久矣，给了我《骨火浮魂法》，又让我寻到了一头将死不死的妖鹿……”
“那只妖鹿的妖丹，便成了我第一份药。”
“我便如此活了下来。”
药君脸上流露出一种自得：“看看这世间多么荒唐啊……人间瘟疫大灾，仙门弟子却闭门不出，最后却是我这人人喊打的罪族之后用医术和钱财救下了他们。”
“仙门仙门……那些天生有修仙之资的家伙，又能为世间做什么呢？”
他笑着，“罢了……葬了黄小仙之后，我会听她的遗愿，让死于瘟疫之灾的人尽数葬在山上的。”
“让她长眠于此吧，也算天佛对她的仁慈。”
而谢长梦只是从始至终安安静静地听着。
药君似乎也不打算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回应，心情颇好地和谢长梦一同来到山顶。
谢长梦把黄小仙的狐狸尸身葬了山顶平台最近的地方，也是佛像的背面。
他没给她立碑，什么都没做，只是单纯埋了她的尸身。
黄小仙说，要她的尸体在天佛照耀下三日。
埋下她后，谢长梦又跟着药君回了瑕燕湾。
他在瑕燕湾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往常并不多言，黄小仙死后，他更是一整日地一言不发。
药君并不在意，毕竟他要的也只是谢长梦给他试药，但时至今日，事实上他也不再需要一个药人了，他早已熟能生巧，已经完全可以自己炼药。
留着谢长梦，对他来说倒已经是一种拖累。
而在三日后，谢长梦的请辞和药君所想的不谋而合。
“你想……”药君转身，“让黄小仙活过来？”
药君沉默地看着他，半晌后才说：“我倒没想到，你竟是痴情人。”
“黄小仙有哪里值得你喜欢吗？”
一个化形都需要靠着天佛的力量才能几年稳定的废物。
他心中想道。
“……”谢长梦只是轻声说：“没什么。”
他弯腰，双膝朝着药君跪下：“只求您给我一个法子，让她活过来。”
谢长梦从未见过天佛，他无法通过佛像面见天佛，黄小仙也没有办法让谢长梦见到天佛，她能想到的只有让药君来办。
这实际上是一场豪赌。
如若药君也没有办法一定能让天佛莅临，她就赌输了。
代价，是她的命。
谢长梦按黄小仙所说，求药君给他面见天佛的办法。
“……您不是炼丹火焰不够，总是需要烧制很长时间吗？”
“我可以祈求天佛让我极其痛苦地惨死……死后，化为鬼身。”
“我死之后，鬼火可以拿给你用……”
“我只求你，救救她。”
药君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良久后，他终于出声：“痴情人么。”
“呵。”药君轻声笑了一声，随手一挥：“那便去罢，一命换一命……且看天佛会不会怜悯你们。”
谢长梦于是再一次去了孽海山。
那天，正正好是个阴天，孽海山的风比往日任何一天都大。
三天时间，孽海山上已经葬了不少在瘟疫中死去的凡人，烈风席卷，满山青黑色的招魂幡摇摇摆摆。
药君站在石阶上不再走了，看着谢长梦孤零零地沿着石阶三跪九叩。
那尊巨大的佛像悲悯地看着人世间，阴云笼罩天空，招魂幡遍布人间。
谢长梦踩在石阶上，每一步都停下来，认认真真朝着那尊佛像磕头，跪拜。
「“你走吧。”」
「“总之……活下去。”」
「“以后不要再来孽海山了，知道吗？”」
「“你留在这儿，只会生不如死……快些下山！”」
「“人人生来有罪。”」
为什么会喜欢黄小仙？
谢长梦呆滞地、空洞地磕头，跪拜。
在灼热的火中，黄小仙的身影连带着煞青门追杀之人的身影消失不见。
在阴冷的月明夜，黄小仙背着他，一步步下山，碎碎念着，让他不要回山了。
再然后，是她麻木地杀死那些妖族，忍着妖毒，麻木地吞食那些药。
谢长梦的一生里，只有活下去这一个目标。
所以他吃了孽海山上腐烂的妖兽尸体，跪求药君收他为药人，手段残忍地杀害妖族。
……可现在，他却要死了。
为什么？
他的思绪终究回到了黄小仙死的那天。
黄小仙轻轻抱着他，亲手挖出了自己的心脏和妖丹。
他没有告诉黄小仙，他后悔了。
不是后悔看着她死……
而是后悔，十几年前，他没有立刻跟上她，和她一起逃离那场大火。
如果他没有犹豫，没有害怕，而是义无反顾地起身，和她一起逃走……
他们一起流浪，会好很多吧？
「“我在地下等你时，便也不算孤身一人罢。”」
黄小仙也就不必死时，也要漫山遍野的招魂幡陪着她了。
谢长梦握紧拳头，仰头，看着那尊佛像。
「“……我知道。”」
已经无法回头。
谢长梦的眼球涨红。
他踩上孽海山最高一层平面，猛地，朝着那尊佛像跪下。
他重重磕头。
“天佛在上……”
耳边层层叠叠的风声和招魂幡动声中，出现了若有若无的铃声。
那铃声打在他的耳中。
谢长梦双手合十，闭上双眼。
“铃——铃——”
“让她……继续罪孽地活着罢……”
于是天佛第一次看见了“他”。
铃声散后，取而代之的，是数枚宝石在脑中激荡的回声。
石阶下，药君沉默地转身，不再去看那尊巨大的佛像。
谢长梦在佛的恩赐下惨死于孽海山。
他的骨被剔除血肉抽出身体，血肉一寸寸腐烂，器官被塞入宝石。
在莫大的痛苦中，他面见天佛。
而佛说——
“觉者，赐尔于痛苦……愿此痛，消弭尔之罪恶。”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静候重逢。
*
黄小仙慢慢睁开眼睛。
她躺在山洞里，慢慢想起来了她在哪儿。
是了，她花了六年一路从青丘来了这里……
她要去不夜城！
她清醒了，从稻草地铺上爬起来，先照例认认真真检查一遍化形，果然被她抓到了漏网之尾，等尾巴缩回去后她才站起来。
她现在在距离不夜城不远的地方了！只要再走一段时间就能到城内！
她已经打听好了，马上就是仙十殿的招生季，得先报考青云书屋才行。
黄小仙打足精神，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她花了六年打听修仙的好去处，一路向东，就是一心想要成仙！
除却母亲去世的那段记忆还算清晰，其实这六年来就挺模糊的，不过没关系，她知道她想要的一直都是成仙就够了，其他的任何事情都不重要！
黄小仙背着包袱，出了洞口。
“轰——”
结果刚出洞口，一道惊雷把她吓了一大跳，身后一条黄色的狐狸尾巴立马就炸了出来。
黄小仙小心翼翼地从洞内探出脑袋，朝天上看去。
天空之上，一座巨大的罗盘上盘踞一棵巨大的垂丝海棠，飞花落入人间。
束道银雷如龙一般在云层中滚动，隐约可见其中剑影。
黄小仙睁大眼睛。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从东方的天空飘来的落花和白雪。
……这就是仙术。
她低声呢喃：“仙十殿……”
这就是仙门……！
她，一定要成仙！
*
煞青门内。
弟子宿舍间，谢长梦难得有了次假期，正坐在槐树下发呆。
听见雷声了，怔愣地抬头。
鬼医正好打旁边路过，停下来看，感叹道：“这就是仙术啊……修仙之人，当真法力无边。我们鬼可做不到这种程度。”
谢长梦听到了，平静地低头看向鬼医：“我们鬼做不到吗？”
鬼医翻了个白眼：“当然做不到了！长梦小子啊，虽然你是咱们这儿数一数二的大厉鬼了，但我也还是得说实话。”
“我们这些死了的鬼，哪怕是鬼气再重，也不可能做到那种程度的。”
谢长梦歪了歪脑袋：“为何？”
“因为我们死了啊。”鬼医摇头，“死后，生前的很多东西就彻底失去了，没有办法再寻回来的，懂吗？”
“感谢鬼祖，我们化作鬼身，这也算是有了第二条命。可这第二条命总归要舍弃生前重要的东西啊。”
“我们不可能，也没办法修仙的。”
谢长梦只是沉默地坐着，不说话。
鬼医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这小子又没听懂开始发呆了，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哎哎，我跟你一个文盲鬼说什么……算了算了。”
“自己悟吧，长梦小子！”
“死了，就是成了鬼啊，那也还是死了！”
谢长梦看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
随后默默抬头，接住了空中落下的雪。
……他不懂。
更个三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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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175/一篷飞灰一篷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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