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焚落

琢卿终于再次见到了景椿,他在夜里拖着一副疲惫至极的身子,鬓边散着乱发,一脸苦相地回到了结荧园。原来在园中休憩的几位,一见到他纷纷站了起来,稍稍激动一些的良池率先跑了过去,上下左右仔细看过后,确认他没有少掉任何一根头发,唤了他一声:“师尊!”

“嗯。”

能控制自己情绪的文雎和琢卿,则是站在结荧树下,但他们眼中也露出了对景椿的关切之意。

一旁的怀莲则缓缓上前,接在良池身后问道:“神上,下仙想问一下,尊上怎么样了?”

谁知景椿的脸更垮下来了些,这也让愁云将周围四仙笼罩得更严实了些。

“太熙让我在御尊宫等到诸神参会后离开,谁知我一出御尊宫就碰到天军押了帝神宫中的两位仙子过来,我问了下,天军说她们是霁容派到北辰宫蛊惑帝神的罪仙,需立刻处刑。那两仙子哭哭啼啼的,直说自己只是霁容让来好好照顾帝神的,并没有太熙说的那些事。霁容虽然对妖残忍,但对小帝神确实没有那些坏心思,我见她们哭得凄惨,身上还有用刑过后的伤,心下不忍,就救了那两个仙子,顺便把她们送回了栖锦灵州。”

景椿说到这里,其他的几仙也跟着觉得不对起来,景椿看到他们的眼神,叹了口气,他现在后悔得想把那时的自己给打一顿。

“我送那两仙子回栖锦灵州后,正要离开时,赶回来的霁容火急火燎地抓住我,把我身上每一个地方都检查完,确认我没有揣着那草灵后,才松了口气。我正纳闷时,她看到身后站着的那两自己的仙子,一问她们,马上就反应了过来,我跟她都中了太熙的调虎离山之计,气得霁容当场就大骂太熙,而我也马上赶了回来,但——”

一股无力感再次攀上他的全身:“我将整个天庭翻遍了都没有找到小帝神,甚至也没有看到太熙,只能先回来,带着你们一去再去找找看。”

失踪的帝神,让琢卿他们三个想起了曾经也是在一夜之间踪讯了无的李慕缨,到现在那也是个没有被解开的谜团,此情此景,那个与她相似的名叫瑶瑶的凡人,竟与她最后的命运重合在了一起。

“下仙,这就去。”

四位仙人向景椿揖了一礼,正要离开去寻找帝神的时候,突然他们的后方响起巨大的“轰隆”声,还来不及反应时,冠濮的地震动了起来,众位正被这突然而来的变故摸不清头脑时,原本暗色的天空亮了起来,赤色将黑色击退,一寸寸地占据了整个天空。

琢卿往身后的看去,这赤色最深的地方,那是武尊的神宫。

时间倒回瑶瑶刚从御尊宫出来时,她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冷得要命。此时的她迫切地想找个可以暖手的东西,她站在台阶上,举目四望,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对啊,本来就什么都没有,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谁是真的在支持她,全都只是在欺骗利用自己罢了,而她,还那么的糟糕。

深黑的天幕下,只有武尊的神宫有一点点的红光,对温度的渴望,迫使她朝那里走去,不然她害怕自己会冻死在这里。

武尊的神宫外笼罩着一片火海,这是觅霜对自己的说过的,她倒是没在这件事上说谎。

瑶瑶看着这要将整个宫殿盖过去的火焰,她站在这里,铺面而来的热意已经将她的脸烫红了,可是还不够,她想要更多。

这火在早已失去希望与自我的瑶瑶眼中,就像是穷人眼中价值连城的红宝石,足以让她发狂地想不顾一切去拥抱它,她毫不犹豫地就将脚踏进了火中。

被烈火包围的瑶瑶并没有觉得疼痛,反而生出了畅快的感觉,她好像马上就可以从这里解脱了。

但这火中的热风里似有谁的呼唤,在引着她往火焰的中心走去。她右手腕上的红绳在火中亦跟着滚烫起来,再一次,如她初见琢卿那夜,引着她的意识,顺着这风往里处走。

瑶瑶回神时,她已不在火海中,不知何时站在了一处宫殿门口,而她正对着的是一个玉制的鼎,鼎中燃着一簇极小的火焰。离开了火海的她,寒意再次从她心底侵蚀着她的身体,她向那团火焰走进,即使如此微小,但这是她现在唯一可以抓住的温度了。

鼎后刻在宫壁上的画也逐渐展现在她眼里,那是七只彩色的凤凰在云雾间飞舞着,在她们之上,是一位穿着金色铠甲的神女,她有着凌厉的剑眉,寒冽的双眼,挽着一把赤色的弓,直朝向最下深不见底的黑暗。那就是从灵武尊吧,她长得不同于其他的神女,威武、强健、英勇这些庸俗的凡间只会用于夸奖男子的词,都不足以形容她,不,甚至是玷污了她,她是独一无二的神。

而自己,却就是那样一个糟糕的凡人。

瑶瑶看着她,越发地自惭形秽起来,像是武尊弓上的那支箭对准了卑劣的她,惧意使她将目光移向了那鼎中安静燃烧的火苗上,那么脆弱的火焰,似乎一阵风吹过就可以将它熄灭。

但不知为何,凝视着它,好像突然多了一根线,牵着她,让她想要去触碰这簇火焰。她的右手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已经伸了出去。食指被火焰包裹着,并没有灼烫之感来让她清醒,反而是一阵清脆的玉器碎裂声让她蓦地收回了完好的手指。

回神的她发现盛着火的鼎在那一声后出现了裂纹,她往后怔怔地退了几步,而那玉鼎上的裂纹也在这几步时间里扩大,且从裂纹中泄出了红色的火光。

当瑶瑶停下了后退的步伐时,那鼎轰然裂开了,中间的火苗在迸开的玉石块间落在了地面上,只此一瞬,它便蹿起,将整个武尊宫点燃,甚至随着房顶坍塌的声音,它还向着更高处而去,将世界的天空点燃。

景椿带着自己的弟子来到武尊神宫时,发现平日只围绕着神宫的火现在已经烧得老远了,中间的神宫也在火中成了焦黑的废墟。几位远远望去,却发现废墟中有一道跪着的身影,怀莲能认出,那是帝神的身影。

“尊上!”

她几步上前,想要冲进去将瑶瑶拉出,一旁的文雎却及时拦下了她:“武尊宫外的凰火,别说是你我这样的仙人,即使是不合属性的神沾上一点也会被烧出一个洞来。”

景椿连忙朝他们说道:“文雎你速去胚鸣灵州让芍枫她们赶紧回来,良池你也去趟和桑灵州请日尊,至于太熙——”

景椿恨恨地咬了咬牙,神界唯一能控制武神凰火的只有这三位了,如今这样的局面,只怕早随了太熙和承逸的意,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文雎和良池道了声“是”后,急忙而去,景椿独留下了琢卿和怀莲。

至于琢卿,不知为何从来到这里起,他便一句话也没有说。景椿看了他一眼,他那双黑沉的眼竟在这火光下亮起一团来,只是他一直望着前方大火中那道黑色的身影。

她还活着吗?

琢卿见她始终没有动过,心也像是被这火一点点吞没了。

他可真是该死啊。

从这火焰燃烧的声音里他竟听见了鹿伋的声音,那年的神沐节,他来到经笥殿找到自己,笑着说起:“我在山中捡到了一块你朝思暮想的璞玉,你还不用你的花来谢谢我?”

其实,他比这神界的诸神诸仙更早就知道了她的存在。

“这个你也拿去吧。”

鹿伋好奇地接下他递过来的书籍后,随意翻了翻,而后说道:“你给我习字的书做什么?”

“你捡到的玉晚些也会是神界之物,倒不如先将她雕琢一些。”

他也记得那日在经笥殿里自己突然跳动的眉心。

他种下的莲花,每一朵上都有他的魂力,但却只有那一次,让他感知到了她正处于生死一线之际。

他也不知道是为了完成李溪的夙愿还是为了自己对李慕缨那些不能言说的情意,向来理智的他,竟未加细想便用全部的灵力护住她,以致花散尽的那刻,自己也受了极大的伤。

自己亦是那个推着她走上神界这条不归路的执棋者,他明知道冠濮二神的力量如此强悍,即使是当初的李慕缨也不能与之相抗,又更遑论是弱小的她?

可是他却这般狠心,亲手将她推进了这焚身的烈焰中。

愧疚、怜悯、不安种种的情绪让他再次找回了自己身为凡人时的感觉,自李溪含恨而终、李慕缨下落不明后,他躲在自己的天地内,冷漠地旁观了这个世界一千多年,直到这个名叫瑶瑶的少女在他设计之下闯入他仙居的那一天,原本他只是打算见她一面,却不想那晚沉寂的小红绫再次亮了起来,一如自己无法抑制的心跳,在小红绫推开门飞出去的时候,他也径直冲了出去,然后,他就看到了他想了一千多年的那张脸,只是,她为何会是那样的鲜活。

琢卿闭上了眼,他的脑海里一遍遍的响起李慕缨唤过他“小叶哥哥”的画面。冷淡的、呆愣的、哭泣的、倔强的、撒娇的、还有最后那一声是瑶瑶调笑着唤起他的。

阿缨啊,阿缨啊!!!

“若是我死在了战场上,就让小红绫代替我保护小叶哥哥你吧。”

那是她去同焦晗昱交战的前一夕,面对屠了整只军队的敌人,所有人都推了她出去迎敌,那日的自己好像也是在火海之外,等着她从里面出来。

“尊上!”

怀莲的声音里带着泣音,但同时为何会有惊喜之意?难道——

琢卿睁开眼,火光再次弥漫在他双瞳中,而那满目血色的光里,那道黑色的身影已经站了起来。

她转了身,然后从火海中一步步朝着他们走来。

她身上没有任何的伤,甚至连衣服都没有被烧的痕迹,但她的眼神却像个初生的婴儿般懵懂地看着前方的自己。

怀莲哭着,上前一步问起她,但她却越过怀莲,径直走到琢卿身前,抬起头望向他的双眼,当她的视线与自己相接的那刻,懵懂褪去,眼中绽开欣喜来。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不想,在身后穿了一连串脚步声的时候,她直直地倒了下去,情急之下,他接住了她,蹲了下来。

他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想再次唤他一声“小叶哥哥”罢了。

阿缨啊,你和当年一样,还是从火海中走了出来,只是这次,你是从这里获得了新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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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神何日不摆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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