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楼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时已经是午夜，窗外的人造光源状如满月。
他有点累，歪歪斜斜地瘫在星际署休息区的沙发上。今天是他连轴转的第八天，计算区的团队人员都已经换了六轮，同事不停地劝他去休息，张海楼一一拒绝。
再过一个地球月就要到六一了，是他和张海侠的生日。
当年，地球北半球的仲夏时令，国际联盟发起了“人类大迁徙”计划，将地球上的人类转移到当时暂命名为“方舟”的空间站，后引爆地球。途中各教派出现了极端主义者，以“方舟是政府联盟骗局”为由，发生了“人类大暴乱”，过程中引爆了十三座空间站中的八座，导致了无法挽回的平民伤亡。
军人张海琪分配到两个孤儿，为了纪念他们死去的父母，遂给他们的生日安在了六月一日。
张海楼希望那本结婚许可证能成为他们俩的生日礼物之一。
可是不仅是他废寝忘食，张海侠最近也莫名忙了起来。他们俩高价租的公寓连个住户都没有，空置了近两个月。偶尔在星际署，张海楼主动找过去，两个人在太空兵按人头分配的独立更衣室兼休息间里大干一炮，途中张海侠不怎么讲话，总是偏着头，神情恹恹。
张海楼先是缠着他问了好几次，张海侠一副笃定了不开口的倔强表情，他就不再缠着了。
妈的，这小子绝对背着自己干了什么危险的活计！张海楼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两个人从小穿一条裤子的关系可不是盖的，张海侠这小子一旦不说话，要么是心虚要么是赴险。
□□的时候都不说话，那就是心虚地赴险！
张海楼没心情再演算公式了，一向是说干就干风格的他摔了演算屏，直接摸去了署长办公室。
张海琪罕见地不在，他原本都做好了和她对峙的准备，看到空荡荡的星际署署长办公室还有点意外。
他在里面晃了一圈，张海琪的办公室也能看到整片停机坪。太空兵又在训练，但他没有找到张海侠的飞行器。
转头看到了一个不得了的东西，张海琪的M.P.外接脑芯片居然明晃晃地摆在办公桌上。
事出突然必有蹊跷，张海楼一直是个明知山有虎还偏要喝醉了硬闯的个性，和事事谨慎的张海侠简直是地球游戏森林冰火人的两个NPC。他可不管干娘给他下了什么套子，现在查询张海侠在背着他干什么危险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他拔出通讯器芯片，接入张海琪的MP。
一瞬间天旋地转，张海楼整个人出现在了一片纯白中。
Memory palace里面一般会将记忆以纸质文件的方式储存，在这里，不论是文件纸张还是房间建筑，都是用“思维”建造，并不是真的需要花费现实材料。
张海琪的MP做成了一间平层，从头到尾放满了巨大的文件架。堆放的不仅仅有一叠叠的纸质文件，还有各类物体——张海楼甚至在这儿看到了干娘当年做太空兵撞毁的第一架航空飞行器残骸。
平层的尽头还有一扇房门，按照张海楼的思维方式，最重要的当然都放在专门的一个房间，而不是杂七杂八摆在外面。
他迅速地穿过文件架，拧开了房间门锁——居然没有任何形式的门锁。
推开手感厚重的苏夷木门，突然暗下来的环境光让张海楼在门口脚步一顿。他的心脏莫名跳得飞快，到了近乎心悸的程度。
房间中央打上了暖黄色的聚光灯，四周都做成了黑色天鹅绒面的墙饰，承托得中央的古铜色浮雕字格外郑重。
「人类群星闪耀计划」
另附国际语、英文标注。
浮雕字下方关联着十二张星际署太空兵的照片，用浅棕色的冷杉木相框挂出长长的一排。每个人的相框边上，都放着一张同等大小的纸质文件相框。
「人类第二次迁徙计划，即人类群星闪耀计划同意书」
「我在已经知晓行动结果的前提下同意加入此次出征，为了未来、文化、人类。」
正中间，挂着张海侠的照片。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但在暖光灯的烘托下，他的嘴角似乎捎带上了一抹笑意。
浮雕之下，照片之上，挂着一行符号，正是张海楼负责演算的引力时间皱缩公式。
张海楼跌跌撞撞地逃出了张海琪的MP端脑。
「第21个国际公约周期，年中。太空军预备队遴选过程中出现的事故分析结果出来了。科研团队和首长以及我，在联盟的监督下开了会议。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人类迁徙后联盟开的最绝望的一次会议。科研团队直接给出了人造新星的死期。
张海楼和海侠遇到的陨石群突破第二引力场事故并非偶然，而是因为人造星球早就突破了运作极限。地球解体时产生的动能无法再支撑着人造星球走完下一个十二年周期。
联盟宣布人类迁徙计划再次启动。」
「第22个国际公约周期。
张海楼因为眼伤成了工兵，张海侠反而变成了太空兵。
我的思绪很乱，但是头脑很清晰。不能因为他们是我的孩子就选择提前告知。
灾难面前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他们没有权利因为我的存在而获得更多机会。
但是我看出来他们对彼此的情感应该不会止步于兄弟。
张海侠在航空器解体按钮上粘了一张蝴蝶贴纸，
这将会毁掉一切。」
「第23个国际公约周期。
新年将至，联盟通过对体能心理素质等各项评估，选择了张海侠。
我想要阻止但是来不及了。
他成为十二名太空兵中首位知道人类第二次迁徙计划的人。
这对他、对张海楼都很不公平。」
「第24个国际公约周期。
新年刚过，我就知道他俩会搞砸一切。
全线新闻通报，也不打码，还在艾尔皮达塔上。
真服了，年轻冲动的荷尔蒙。
张海侠主动来找我。他觉得自己因为冲动干了一件错误至极的事情。
“张海楼一辈子都在因冲动犯错。”我冷冷地看着他，但其实心痛无比。
人类第二次迁徙计划正式改名“人类群星闪耀”」
张海楼拔开端脑，瘫坐在椅子上，刚好看到落地窗外从航空飞行器上下来的张海侠。
他摘下头盔，风拨乱了他的头发，阳光下他的脸庞年轻、英俊。
人类群星闪耀计划里，星际署将派出全部十二名太空兵，各自使用飞行器，前往十二个坐标上的遥远星球，去探索该星球是否能够供人类生存。
路程不是一周、一个月、一个国际公约周期。
将会穷极半生。
公式张海楼已经基本解出，现有的工业能力下，燃料只能支撑他们抵达那颗星球。
如果运气够好，到达的星球可以居住。那时可能新星早已经毁灭。那么他们将负责传递人类的基因，解冻舱内的数百枚人类胚胎，带着植物种子、必要的动物胚胎，在遥远的星球下开启新纪元。
运气不好，到达的星球无法居住。太空兵可以选择饮弹自杀，或者在飞船里待到资源耗尽，或者指望着新星上的人类足够幸运，能够撑到科技足够发达的未来，派人接他们回去。
在浩瀚的宇宙里，他们的死亡变成了那只著名的薛定谔的猫。十二人，或生或死，全部交由上帝之手。
或孤独地死去，或孤独地活着，别无其他可能。
阳光下的张海侠冲着署长办公室挥了挥手。
张海楼瘫倒在办公椅上泪流满面。
原来新年的那一吻，张海侠早有准备。有荷尔蒙，有爱，有冲动。
还有生离、死别。
张海琪早就出现在了办公室，和张海楼擦肩而过，但什么话都没有说。
干娘心软了，她是故意把端脑留下的。
张海楼迟早要知道一切，但不能是张海侠出发之后。不能是新星毁灭时，方才明白，自己年轻的爱人被他亲手演算的燃料公式送往了遥远的未知星球。
张海楼在星际署一路狂奔，他挣脱了飞行坪入口守卫的士兵，冲向了阳光下的张海侠。
在看到张海楼流泪的那张脸的那一刻，张海侠知道他全都知道了。他等一个巴掌，或是愤怒的一拳。
但是都没有，和微风一起飘来的是张海楼的怀抱。
他们两个拥抱着扑倒在草地上，张海楼的泪水滴在张海侠的眼角。
草坪青翠，泥土透露着刚下过雨的湿度。
他们的头顶出现了按照公转周期突破星际署人造天空的人类城市。城市车水马龙，每一间楼房都住着一个家庭。他们匆忙但又始终在重复爱和被爱的过程。
张海侠抬起手，落在张海楼左眼眼角，那个极像蝴蝶的伤口上。
“对不起。”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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