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担簦(四)

陆所晟坐在床边,摇了摇床头系着的铃铛,清脆的声音叮叮当当一响,几息时间,一个黑衣侍卫推门走进来,单膝跪地待命。

“别跪了,起来坐,朕有事情吩咐。”陆所晟示意他坐到一边。

谢景晔十二岁陪读在陆所晟身边,如今身为天子近臣,执掌羽林骑,这一夜其实他就隐匿在房顶上,守卫在天子近处。

他拜谢起身,坐下了。

陆所晟按了按太阳穴,没头没尾地道:“所幸他还活着,没想到这次有这种意外收获。”

谢景晔“啊”了一声,纳闷道:“陛下说姜大人?他不是……”

他没说完后边的话,怕踩了皇帝陛下的雷,但陆所晟也明白谢景晔在奇怪什么了。

陆所晟心知谢景晔性情一向单纯实在,但诚然没想到他是真能被唬住,姜询敢随口胡扯,他就真敢信。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到底是怎么产生的?

“嗯,姜大人魂兮归来。”陆所晟抱着胳膊往后一靠,咬着魂兮归来四个字,“所以朕准备,这些日子正好有空,去找他叙一叙西方极乐。”

谢景晔一秒钟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猛地站起来:“陛下万万不可!!!”

陆所晟笑了:“我抱着他时是热的。你也是真敢信他那满嘴跑马。”

谢景晔又坐下了,但他不自然地移开了眼神。

他见过太傅府斐邠园烧毁时陆所晟私下怎么彻底疯狂的,自然知道他们皇帝陛下对姜大人揣了什么心思,谢统领方才在院子里隐匿着,都差点脑补出师生之人鬼情未了大战三百回合了。

他试探道:“陛下,师长如父兄,姜大人安好,真是再好不过了。”

谢景晔直觉有些大逆不道的事不能明说,但愿陛下能够从谏如流吧。

但陆所晟岂能如他所愿,陛下起身拍了拍衣袍,在谢景晔眼中,他眸光闪着“我是昏君”四个字,安排道:“明日一早就出发,我们出宫,去晋阳。”

后半夜,陛下在自己殿中精挑细选了常服和配饰,还挑了熏香,其势比穿戴朝服更要隆重几分。

.

陆所晟其人,不愧是先帝朝最后一位状元郎亲自手把手教导出来的,聪慧灵敏,心思细腻。

他本来是在殿中喝了点酒,想起经年前的旧事,自己溜达到了墙根坐下,还没忆往昔,就听见了些细碎的声音。

陛下本以为是近来装病终于引得某些虎豹豺狼按捺不住爪子了,噤声静候拿下来人坐实罪名,没想到却听见围墙上的一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两年时间于常人而言不过尔尔,于陆所晟而言,这些日子里,度日如年。他在大火中对着一片虚妄的太傅府流过泪,叫人挖了一遍又一遍想要收敛那个人的尸骨,也因为未曾找到人而欣喜若狂。午夜梦回时,他也曾经如同起了痴妄业障般,睁眼真的看到某个人在眼前,甚至在怀里,同他说话,乃至于……

陆所晟确实恍惚了一瞬,但大脑空白的一瞬嘴没闲着,他确实想知道先帝同意过终身为父这事没有。

他觉得应该是不能,他那个混账爹没那么从善如流,他也是一样的混账,所以心里想了那么多有悖人伦的事情。

陆所晟不是没怀疑过姜询没死,他发现过褚彣时常往外寄信,也察觉褚彣胡常鑫之流行事风格多变,偶尔像鬼上身一样聪明了许多,甚至于各地州县有许多事被捅出来得极其及时,他需要处置谁,谁的小辫子就会露出来。

能这么给他瞌睡送枕头的人,会是谁呢?

陛下自小在宫中爹不疼娘没有,谁会暗中帮他?

陆所晟的推断在别人看来就像白日做梦:要么自己是天选之子,要么是有人在各地为他肝脑涂地,与他心意相通。他直觉觉得是姜询,种种迹象都让他隐隐怀疑。

这些日子,陆所晟用装病这种激进的法子,等着看朝中谁被勾引出来迫不及待作乱,但有时候他也不免会想,要是姜询活着,那个在野却心系朝中的人是他,他会不会忍不住,来见他一面呢?

因此他故意流露出有托付身后之意,给褚彣等等一干人都暗示了一遍。

没想到美梦成真,两个人近在咫尺却静默一瞬,陆所晟忽然有点委屈想哭的感觉,想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又为什么不愿意见他?是因为他曾经的叛逆和不理解,还是因为他过去幼稚的忤逆……亦或者是他的旖旎心思没藏好吗?

陆所晟心跳如擂鼓,呼出一口气,不管如何,他想把姜询留下来。

所以他问了:“连好好见我一面都不肯吗?”

于是水灵儿鲜活的姜大人就掉下来了。

姜询硬着头皮胡诌说自己是鬼的时候,陆所晟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怎么可能,明明他都抱过了,热乎的。但他怕是自己又做了疯梦,犯了幻觉,索性冲上去把人圈住了,把一切都彻底说出来,不然要是没机会了怎么办?

夜里的冷风最能让人冷静,双臂环着的人明明鲜活,陆所晟知道他要是显得清醒,姜询恐怕想尽办法也要立刻跑路。

聪明的陆所晟一秒就想到了办法,他把话说得颠三倒四,仿佛有点发疯,给他老师来了一手“假作真时真亦假”。

察觉到姜询在预备着一手刃敲晕他,陆所晟埋在他颈侧,故意放软了声音,落寞地说想他。

他成功了。

陆所晟会敏锐地捕捉到每一句话里姜询想要离去的心思,靠着装疯逼他不许离开。但直到进了室内,他直视向姜询的眼睛时,那双眼睛在对他说:“你要逼我什么呢?”

他甚至于读到了控诉,一秒钟的时间,陆所晟下意识起身一点点,他已经因为曾经的忤逆和步步紧逼把先生逼到了选择假死的悬崖边,这么逼他,会不会……被他恶心,被他厌恶呢?

陆所晟收起了自己的狼爪子和尖牙,顺着姜询问他政事的台阶下了,故意像只小狗一样袒露自己对朝中乱七八糟之事的控诉,骗到了一些触碰。

而且,他还套出来了更重要的信息。

姜询一张嘴,对朝中之事甚是熟悉,陆所晟几句话,套出了他对梁氏一族的动向知之甚多,甚至极其熟悉梁家的旁支根系。

河东梁氏一族是陆所晟的母族,三朝之前就已经发迹,曾出了两代丞相和一位皇后一位贵妃,也就是陆所晟的养母和亲生母亲。自先帝去世之后越发势大,与清河陈氏,渤海钱氏等等暗中结党,气焰越发嚣张起来。

陆所晟手段激进地敲打了好些次,结果姜询竟然看起来十分了解这些。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说梁祯掀不起风浪。

先前梁祯也是掌东北边军的,借口其妻有孕,他又刚立功,陆所晟借坡下驴把他调回内地到了梁家分家所在晋阳,升了半级,但离了自个的亲兵。陆所晟是预备着在晋阳等着腾出手来收拾梁祯,把东北的军权攥在手里,再下晋阳分家的威风。

姜询此言一出,不仅说明白了他懂陆所晟在想什么做什么,乃至于让陆所晟敢斗胆猜个更大的。

有这么一位在野之义士,替陛下平四方奸臣邪佞,抓出吸血的虫子,那么若是晋阳那放了朝廷的祸害,这位义士会不会去晋阳,给朝廷出手相助一把,乃至于对皇帝打包票说此人掀不起风浪?

陆所晟心道,恐怕**不离十,就是姜询一直以来在暗中同他做同一件事。因此,若他是姜询,他定然会第一时间去晋阳梁氏分家收集一些蛛丝马迹。

装病的日子里,各地的蠢蠢欲动陆所晟收之眼底,晋阳这一支梁家人的漕运量大得不同寻常,还趁着皇帝病重,各地司隶校尉上达天听无门之时偷摸开了商路运粮。

陆所晟装病期间是一点没闲着,趁这一手钓鱼,放出去到各个地方的虎贲卫几乎事无巨细地汇报了所有异常之处,其中还有一件事,是晋阳分家的长公子竟然在娶妻那天当街疯了。

这里面必然大有文章,陆所晟心知肚明,到了晋阳,必然会和姜询不期而遇。

鱼肚白方才微微泛起,天边晓光乍破,陆所晟在上东门下勒马回首,想起那年初遇,他也是在这里见到姜询的。

.

刚刚从另一座山上下来的姜询打了个喷嚏。

他从暗道出来,有心遮掩一番,把洞口细细遮盖起来了,把周边的土都乱捅乱埋了一通,防止有人看出此处土质土色不同,发现了秘密。

细心的姜大人边下山边想着去了晋阳要怎么办,走着直觉有点冷,于是姜大人找了个草棚避了避夜风,放了只鸽子给景福,告诉他情况有变,早点回去休息。

第二天清晨姜询醒来后,仔细打量才发现,草棚里原来供奉着牌位,竟然是皇上的二王兄,代王陆珲和其王妃的牌位。

代王曾经是姜询父亲的学生,与姜询也曾有几面之缘,为人非常和善,行了不少善事,打仗也很在行,可堪文武双全。

可惜英武仁义的代王,后来跟他的老师,姜询的父亲都死在了神宁十年的那场动乱里,死在了先帝爷最昏聩的日子里。

想到这,他眼神暗了暗。

报神宁十年家破人亡之仇,是姜询自假死后唯一要做的事。

姜询起身在朽变得摇摇欲坠的桌子上摸索片刻,摸出来小半盒香来,抽出三根点上,敬在了代王夫妇牌位前。

景福赶来时,正看见姜询给代王敬香,他噤声走了进来,下意识摸了摸袖子里的口袋。

褚彣跟在他身后,远远看见姜询在那里安安静静好整以暇地挽着袖子上香,气不打一处来。

褚大人向来是个火爆性子,待姜询转身,一把把他拎到一边的草席子上扔下挨骂。

“姜!则!裕!”褚彣其声,可震人间。

“大晚上的你游到哪去了!啊?!我,堂堂御史大人,陪着景福趴洞口等半夜,你倒好啊,来封信说自个跑了?”褚彣戳着姜询的眉心指指点点,频率活似啄木鸟叨叨虫子,“好家伙啊你不是就进去看一眼吗?!嘿,一下游到陛下寝殿里去还换条路出来!”

姜询一把拽过褚彣,拦住他的肩膀往下抚,给暴怒的御史大人顺顺气:“哎呀消消气,这不是事急从权吗?”

褚大人一向做事严谨正派,骂完了自然也要说正事了,他冷哼一声:“到底怎么回事?就说不同意你非要来看你的皇帝弟子,这是出什么事了?”

姜询:“陛下没病。”

褚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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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担簦(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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