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朴的小院里,小小的身影正双手托腮,对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发呆。
距离她来到这个家,已有三月有余了,由冬至春好像只有短短几天,她头一次觉得时间过得这样快。等晏府解了戒严,她去找到神秘人的线索,也许就是与这个家告别的时候了。
“今日应是霍斟休沐的日子,他又去哪了?”晏醴疑惑未解,就见霍斟从远处山坡牵马而来。
那是一匹未成年的棕红小马驹,长长的马鬃顺滑的垂坠下来,在风中一抖一抖,未长开的小马蹄走起来也像蹦蹦跳跳,看起来颇为活泼。
待霍斟走近,晏醴迎上前去,谁知这小马儿竟看着她咧一下嘴,像是在笑。
晏醴被这马儿的憨样逗得发笑,马儿见晏醴笑它似是不开心了,一跺前蹄,卷起地上的尘土,呛了晏醴一脸。
霍斟见此情形瞬间收紧了缰绳,捋捋小马儿的鬃毛,它也安静下来。
霍斟的脸上看不见任何情绪,也不看晏醴,只淡淡说道:“以后这马儿是你的了。”
晏醴只当他还在生气。若是以前,晏醴定会“阿哥阿哥”叫个不停,直到把他哄好为止,可这次,着实是霍斟无理取闹,晏醴也不想理睬他迟迟不消的莫名情绪。
她假装没看出霍斟的冷淡,笑靥如花地说了句“好啊”就牵着小马进了院子。
原本空空落落的小院,如今有了这匹小马,也看着多了些生气。
霍斟面上不显,可早已怒火中烧。
‘这个小丫头为何总是看不出他在生气,为何总不知他生气为何?她是缺根筋吗?’
霍斟和霍仲早在前几日就把攒了好几月的饷银都给了亡兵家眷,还留了些生活开销在军营放着。不是担心晏醴会卷了家里的银钱跑路,而是怕家里财多招贼,她一个小姑娘自己在家不安全,只是那天早上晏醴还未醒,也就没来得及告知她。
他特意从军营中带了饭菜,本想与晏醴一齐用晚餐,也好问问她接下来的打算。
谁知,竟等到了深更半夜还不见她人影,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霍斟是真着急了,打算出去找,又怕她突然回来见家中无人会害怕,所以坐在房中等她归来,若是到子时还未见到她人影就去寻她。
他强忍住怒意与她心平气和地说话,然而,听到她说是去了赌场,一股无名火就兀自迸发出来,无可抵挡的架势。那时的他,尽量压下汹涌的怒火,逃也似的出了房门。
又想到她来回奔波京城不方便,她一个小姑娘雇牛车又危险,就在军中的一群未成熟的小马中挑了一匹品相最好最健硕的给她骑着玩。
可他忽略了一件事,晏醴根本不会骑马啊!
这可怎么办?教呗!
霍斟只好放下昨日刚端起来的姿态,开始手把手教晏醴骑马。
小马未长大,霍斟是不能骑上去的,只能晏醴这样体型娇小的女孩子独自骑。
马儿虽小,也比晏醴壮硕得多,她紧紧抱着马脖子,踩着脚蹬使出吃奶的劲都上不去马。大战了一刻钟,马儿都烦了,左右摇摆着红棕色似火焰的马尾,歪歪头咧咧嘴表示抗议。
霍斟实在看不下去,双手端着她的腰一托举,轻易就把她送到了马背上。
霍斟牵着马绳在旁边指导她道:“马儿是最懂服从的,要骑马就要先让它服从于你,不要溺爱它,失掉你主人的威严。首先,不要怕。你可以摸摸它的脖子,略微安抚。”
晏醴照做,轻轻抚着马儿的脖子,不时轻拍,像极了爱抚小婴儿的慈母。
霍斟道:“接着,轻轻用小腿夹马腹,它会走起来。很好,转向就拉缰绳……”
晏醴在霍斟教导下学的很快,一开始还需霍斟牵着马慢慢走,不久就能自己骑马在原野里小跑一圈了,只是还不能做到驰骋自如。
晏醴在马背上冲稍远处的霍斟喊道:“阿哥,小马儿可有名字吗?”
霍斟摇头:“你来取。”
晏醴仔细思考了半晌,向远处的霍斟绽开一个热烈的笑容:“那它就叫银子啦!”
霍斟无奈,怎么小丫头满心都是银子银子,去赌场那种地方铤而走险还不够,连给马儿起名字都惦记着银子,他问:“为何?”
晏醴试着一夹马肚子,朝他这边缓缓靠近。
她严肃的表情让霍斟极不适应,像是换了一个人,认真而真诚:“因为我想让阿哥和霍叔不再为银钱事而烦恼,你们可以救济更多的可怜人,不用再苦着自己。我们也能过更好的生活。”
霍斟霎时无言:“什么是更好的生活?”
霍斟没说出后半句话“你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晏醴说不出话,她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什么是更好的生活?”
她想,现在这样,安稳平静的活着,其实就很好了,她并不奢望其他了。
可她觉得,霍家父子俩,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他们兢兢业业,为了大乾的军备付出了全部的心血,值得如京官巨贵般出人头地。他们心地纯良,仁义守信,将大半饷银都分给了死去将士的遗孀,更值得如大儒高士般受人敬仰。
在过上她期盼的平静生活之前,她还有件事要去做。
霍斟摸不透她在想什么,打破了她的思虑:“你会走吗?”
这是晏醴认识霍斟以来,他说过最温柔的一句话。小心翼翼,生怕戳破了人与人间隔的脆弱薄膜。
晏醴反问:“阿哥想我走吗?”
她看到了霍斟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随便你。”霍斟丢下一句调头就走。
这话不轻不重,砸得她拿捏不透。
“那就是可以留下来了呗!”她倏地想通了他一转即逝的慌乱。
他,心软了吗?
怎么会?他明明那么冷淡,那么讨厌她,害得她受了气也要放下自尊上赶着讨好他。可,好像就是这样,哪怕只是融化了一点,也是心软了。
这样,就更好了,对霍斟这样面冷心热的人,一旦成了他的软肋,他就会拼了性命护她周全吧,像他对那些遗孀乞儿般。
她想要。她想要一份无所顾忌的爱。除了母亲,没人给过她爱。
然而,母亲的爱,总是时而平静时而癫狂的,晏醴甚至想不通,那种疯癫到隔膜成茧的爱真的是对她的爱吗?还是母亲在透过她的样子看着另一个爱而不得的人呢?总之,那不是她想要的爱。
爱,各人有各法,她想要的暴烈至死的爱,大概没人能给她。
晏醴想通了她与霍斟争吵的关窍,他担忧她却不敢承认,于是端起架子,把自己束上高阁,下都下不来。
原来,是这样。
“可我不愿活在虚假的幻象里。”晏醴想。
霍斟对她没有爱,因为他始终活在她编织的幻梦里,梦里的人,不是她,所以,即使爱上了,也不过是虚妄。
是以,就让他与自己一同造就这个美梦,然后,待到梦醒时,她自会离开。
毕竟,母亲对她说:“往前走,别回头。”
马背上的小姑娘勾唇浅笑,一夹马肚子,小红马就蹦蹦跳跳载她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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