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救他,我可以做你最锋利的刀,无论我将魂归何处,上天堂抑或下地狱,我都认。”
祁涟冰冷如玉骨的手指抚上晏醴的眼底,在滚烫的风里,触的她生寒。
“真的吗?”他俯身,接住她眼角一滴泪。
晏醴还没来得及回应,祁涟身后匆匆赶来的斥候报告道:“殿下,在眠虎坟发现了我们的人。”
晏醴双手撑地拼命站起,她的双腿又隐隐有渐麻的迹象,她轻点腿上几个穴,来不及缓解麻木之感,跌跌撞撞奔马而去。
眠虎坟是两山间一道狭长的深谷,上方山势合拢,只容透过一丝阳光。就着那一点光线,晏醴看不到尽头。
纵目望去,是无尽的人海。他们或横或卧,一叠堆一叠,像腐肉里长出的一座蛆洞。腐烂的气味飘散在半空,有形似的,混着山间的雾气,弥漫成滚滚升起的白烟。
她疯了一般纵身跃进那无边尸海,嗓子已经提不起力气,沙哑得不像话。
跑着,跪着,爬着,终于,在那逐渐腐烂的小山中,她看见了,一方红旗招展。
不,那不是红旗,那是一件红袍,被挂在一柄两人高的□□刀尖上。明明这里的风凝固而滞涩,而那红袍缺失的一角却不时在空中飘荡。
□□下,一只沾满血污的手紧紧握住刀身,刀柄深插入大地,直直的挺立在腐烂的尸海。
少年跪坐在地上,上身却卓然挺立,只头颅无力地垂落,面庞被披散蓬乱的发丝遮住。一身虎头蛇纹黑甲已经遍布破烂不堪,在胸前和后背都裂开极长的口子,露出其内的里衣和翻绽开的皮肉。
是他,那个黑甲红袍的背影就是他,她早该认出来的!
跌跌撞撞跑过去,丢了一只鞋,靠近时,晏醴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踱得极慢,心尖颤抖如筛,终于走到少年的面前。
她轻轻蹲下身,捡起了地上的一只银冠,细细拨去上面的尘泥,是一只云纹白鹤银冠。
她看得清楚,这是霍斟加冠时霍仲为他戴上的那一只银冠。
晏醴伸出手,拂开他面前遮挡的乱发,手不止的颤抖,发自指尖的森森冰寒霎时化作利刃刺向胸肺,没来由的堵塞住了一切的情绪。
拢在阴影下的半张面庞在一丝光下袒露,像搅匀在一起的光晕,已经辨不清颜色。
晏醴看见了,她看见了,是他,是霍斟!
一抹细细的泪痕从他的眼底垂落,似小舟在长满绿苔的浑水里划开一道绚烂的涟漪。
她不能再确定,这是霍斟。
她轻柔地抚上他的脸庞,用指背试探他的鼻息。
晏醴不敢呼吸,一呼一吸,怕会惊扰了沉睡着的少年。
直到他的鼻息中那一缕游魂,钻进晏醴的身体,她才乍然惊醒。所有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全都翻涌起来。
她大口地呼吸着霍斟身上腥腐的气味,只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妙的气息,仿若他的生气在一点点复燃。
鲜血依然在他胸前淋漓,从面庞到他跪撑的膝盖、小腿,没有一处不被浸湿,隐隐腐烂发溃。血水混着脓水,逐渐黏稠,粘连在他身上。
她的心被狠狠揪了起来,像是用剪刀一点点剪成肉泥。
那一天,她与他诀别时,他还是马踏落羽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他的背影,那样刚强,那样有力。
直到多年后,每每忆及这时场景,晏醴都如噩梦中惊困,无比的后怕。她承认自己是个上瘾的赌徒,但这一次,让她不想再赌。她,她怎么能拿他的性命做赌?
为他轻轻拂去那一道泪痕,自己的泪却珠串般坠落在地,掷地有声的,星星点点的晶莹点亮了幽暗的虎眠峡,她笑着。
“一定……很疼。”
这是她失而复得的珍宝啊!晏醴轻轻地擦拭去霍斟脸颊的泪痕。
“这才是我认识的霍斟。”
泪光中,她笑起来。他不是独属于她的阿哥,他也是驰骋沙场的将军,是守安卫明的卫道士。他是璀璨的自己。
在这一刻,她无比感恩上苍,给了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幸运时刻。
昏暗的虎眠峡,晏醴双手托起他沉陷的两颊,凝望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她转而绕过他的颈子,双手在他腰后紧紧锁住,她就这样一直抱着沉睡的霍斟,只想一直抱着他,再也不放手。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与他融为一体,置身深海,只有他们,可以安静的,没有顾虑的,在幽蓝的海底相爱。
可他身上的腐烂气息越来越重,晏醴意识到他的伤口已经溃烂,当下之急,是要把他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医治!
然而,这个地方,不能是军营。
她一根一根掰着他的手指,企图将他的手掌与那杆□□分开,却不想他的指甲都几乎陷进那刀柄里,手上裂开的口子留着脓血,粘合在刀柄上已久。
良久,终于,“砰”一声,□□插入的土地四分五裂,两人长的大刀倏地落地。
握住□□的手落下来,霍斟的身体没了支撑,一瞬间便如山倒倾颓。
晏醴眼疾手快,右手护住他的颈子,左手扶住他的腰脊,霍斟整个人便如一座大山倒进她怀里,紧紧贴着她的胸膛。
这重量并不让她窒息,反而肩膀上微弱的呼吸让她感到久违的安心。
太好了,她的安心佛又回到了她身边。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她都会接住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
替他拂开脸前打绺的碎发,她开始替他脱甲。战甲太沉,不适宜一马两人行路,只得替他脱下。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脱下他的战甲,晏醴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她将霍斟一路背到了马上。
银子似乎不堪重负,一路走的哼哧哼哧,晏醴将霍斟绑在自己身后,他的脑袋无力地耷拉在她肩上,她便揽过他的双手环住自己的腰,像从前共乘一马那样,他们紧紧依偎。
晏醴没有带霍斟回到幽都关或者北境,他们一路西行,来到了临近蝎盘陀国的一个小村落。晏醴在这里找到了一处荒废的土筑小院,看样子是个牧民的休憩地,只是蒙了尘,荒废了不久,床榻桌椅等器具都齐备,简单收拾一下就能住。
晏醴收拾好这小屋后,先安顿了霍斟。为他更衣、擦洗、上药、处理伤口。
扯开衣服后,晏醴直觉心惊肉跳,霍斟伤的实在太重了,胸口和背后的刀伤几乎填满了他的上身,皮肉外翻,插入胸口的箭头只离心脏寸许。
他的膝盖上的旧伤又犯了,红肿得高高耸起。最紧要的一处是,他的小腿处被横斩一刀,断了筋脉。筋脉可以续,皮肉可以养,腿脚上的力气却不一定能恢复如初。
幸好,晏醴身上常备医具,还向村里的人家换了些药材和米粮和被褥等物,勉强够用作几天的生计。
为霍斟包扎好后,晏醴便将整个小院都简单收拾归置了一番,虽然简陋,却总算有了个家的样子。
收拾完小院和屋内,已经是黄昏时分。天色将沉,屋内却没有灯蜡,晏醴便趁着天光还微亮,钻进灶房煮了碗白粥。
劣质的黑瓷碗不隔热,晏醴将冒着热气的白粥一路捧进屋,放下时手指已经被烫得通红。
坚忍一白日的情绪一瞬间爆发出来,她捂着脸,泣不成声,没来由的委屈在酸涩的舌尖愈演愈烈。
哭了不知多久,她慢慢平稳下来,气息也逐渐均匀,泪眼朦胧的,她看看榻上双眼紧闭的霍斟,抚顺他披散的发丝。
找到他时,他的头发已经披散,被烟熏火燎血泡过,毛躁打结得不像样,几段发还被火烧过,晏醴替他剪去了烧的卷曲的碎发,叉开五指将打结的地方一点点梳理开,敷上了使发丝柔顺的草药。
晏醴的纤手从霍斟脖颈后穿过,揽起他的肩膀,俯下身紧贴着他的胸膛,将他整个人揽在怀里,然后用力抱起。他的头侧倚在晏醴肩颈处,鼻尖不时蹭到她的颈窝,痒痒的,酥酥麻麻。
晏醴一手扶住霍斟的身子,一手去拿那早就冷好的汤药,然后让他完全斜倚在自己怀里,又向上提了提被子,才好腾出手来给他喂药。
一勺送至霍斟嘴边,他也只能喝下去不到一半,只喝了三勺就再喂不进去了。吐出的药沿着唇角流到他的脖颈里,晏醴没有空手,便用袖口轻轻为他拂去那汤水。
她耐下性子,愈发地温柔,哄着他张口:“我知道药很苦,但是不喝药如何能好啊?乖,就再喝一口,就一口。”
哄小孩般劝着哄着半天,霍斟也只再喝下去两勺。
晏醴便换了一碗白粥来喂,她尝了一口,粥还有些烫,她便一小勺一小勺的吹凉了喂他,幸好粥还能喝下去,晏醴也算放下半颗心。
喝完了粥,她护住霍斟的腰和颈,小心将他放回榻上,为他摆正好身子,掖好被角。
随后在榻边的地下铺了一层干草和一层棉被,便在地上打地铺睡了。
屋内没有灯烛,只有窗外的月色打散在黑漆漆的小屋里。晏醴仰面躺着,睁眼看着黑黑的墙,黑黑的夜,心里却分外踏实。好久没有这中平淡的踏实感了。
她略略想着明天要做的事:要去这附近的市集买些必需品,尤其是药物和米面菜肉,对了,还有蜡烛,总不能入夜总这么黑着灯,还要记得买些赠礼与邻里们搞好关系,早点回来煎药做饭,霍斟要补充些营养伤才能好得快,所以不能再煮白粥了……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晏醴随着月色蔓延,沉沉睡去了。
月影昏晕,绿色光点的萤火虫伴随着稀疏的几颗星子相映成趣,广袤的原野间,乌蓝的天际山顶上融化着雪水,流转成漫游的小溪,淅淅沥沥。
清晨醒来时,晏醴发现自己正握着霍斟垂落下床榻的手,他那一双手宽大而修长,骨节根根分明,骨缝间有荆棘剌得细细密密的小血痕,晏醴忙不迭放开他。
“疼不疼啊?”带着未睡醒的鼻音。
晏醴趴在床檐上,为他掖一掖被角,将他的手小心交叠于腹上。
注意到他昨夜被风吹乱的额发,晏醴利落地翻身起来,拿起榻边的一盒药膏,举起一旁的小刷子,在霍斟的发梢细细密密地刷上一层药膏。
这药膏稀稀如汤水,白沫中泛着绿色的碎屑。因着霍斟的头发在战场上被火燎过,有的干枯卷曲有的残缺分叉,这药膏是她专门配来给霍斟养头发的。
晏醴知道也许他不会在意这些外貌虚饰,但她还是希望他一醒来就还是原来完整的他。对于这事,她也是有些私心的:毕竟,她的夫君一定是这世上最好看、最英勇的男子!
为霍斟换完药后,晏醴就将小屋从外面锁上,出了门。
向村里人一路打听,终于寻到了这边的市集,这市集离他们住的村落不远,在雪山脚下,身后是碧绿成林的松木和潺潺成流的小溪水,众多小溪汇成一片平原上的宽河。市集就置于其间一片露天的宽敞平地上。
恰巧正赶上今天有市集,附近村落的人们都来此摆摊或采购,十分热闹,晏醴打听到,市集一月两次,分别在望日和晦日。
晏醴一路逛下来,发现卖菜的很少,大多是牵着牛羊卖肉卖奶和大饼的,还有几处小摊是供人玩乐的杂耍和道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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